放下筷子,琬宁拉过挂在椅背上的帆布手提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纸箱。「给你。出版社前几天寄来的赠书。」
「……谢谢。」看了纸箱上的邮戳一眼,翰融用单手接过纸箱,马上把它和手机一起塞进背包里。
「客气什么。」吸着附餐的柠檬茶,琬宁眯起眼睛。「这个要是寄到家里给爸爸妈妈看到,他们一定会被吓出心脏病。你住学校宿舍收信又很麻烦,寄到我那边就最理想了咩。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帮你挡信。」
「……要是老爸老妈看到……」
想到如果给年迈的老父老母知道,看似乖巧的儿子竟然从高中时代就开始写十八禁男性向色情小说,会有什么后果……光是想象,翰融就觉得不寒而栗。
「不用去想那种不可能会发生的事啦,我还比较怕你们老师真的打电话到家里来咧。快点吃,不然面会烂掉。」
听着妹妹的催促声,翰融连忙抓起免洗筷。
……其实就算老师真的打电话来也无所谓,反正他人看起来很好,一定会跟老爸老妈相谈甚欢。单纯的这么想着,翰融姑且把这几天发生的倒霉事全抛到脑后,吃喝着和妹妹谈笑了起来。
只是此时的翰融完全没发现,自己漏讲了一件事。
他忘了说,在自己豪爽的将所有身家数据都泄漏出去时,那个笑起来相当好看的老师,也微笑着说「那我也告诉你,我的手机还有宿舍的门牌号码吧」……
***
把最后一本平时考的答案本给阖上顺便写上分数,云玠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双眼。
窗外的天空已经漆黑一片。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发现时针指向再五分钟就九点的位置,他终于意会过来,原来一直听到的咕噜咕噜声不是青蛙的共鸣声,而是自己的肚子在唱空城计。
要是平常日子就惨了,还好今天是礼拜五,校门口有夜市。吃完还可以顺路去租个漫画小说什么的……懒洋洋的这么想着,云玠拿起装考卷专用的大型公文袋。
在他将所有的答案本都塞进纸袋里顺便封口时,室内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这么晚了谁会来?随口应付着,云玠抓起鼠标,把早就进入休眠模式的计算机打开。
话声未落,研究室的木门就发出钝重的声音,被推了开来。
「哇,这边怎么又乱成这样?脏死了!」
被一个嘴里叼着烟,穿着像是两个礼拜没洗过的衬衫、连头发都乱七八糟的人这样大声批评,要是普通人早就翻脸了。但云玠只是随便瞄了他一眼,马上又把视线放回计算机屏幕上。
「嫌脏就滚出去啊。别让烟灰掉下来,要是掉下来我就把烟屁股塞进你那张嘴巴里。」
「喔,杨老师今天好凶喔。你还没吃晚餐吧?」
「这位同学你只答对一半,我连午餐都没吃。」
「早知道就别过来。你每次只要没吃饭,就凶暴得要死。」痞笑着,长着一张漂亮脸孔的青年,随手把烟丢进放在茶几上的纸杯里面。
烟蒂在半空中划出圆弧然后掉进纸杯,在接触水面的瞬间,发出了「滋」的一声。
「……沈彦泓,你是不是又把烟蒂丢到鱼缸里?」
「喂喂,我哪会做那么缺德的事?」听着那彷佛火山爆发前地鸣似的低沉声音,彦泓乖乖举起双手。「是你桌上那个看起来放了很久的纸杯啦。」
「昨天下午学生来找我,然后就放到现在,哪来很久?」
转头瞄了茶几上的纸杯一眼,确认杯子里除了烟蒂和水以外没有其它像霉菌之类的东西,彦泓暗暗松了口气。「是啦,以你的习惯来说,的确不是很久。真难得你会倒茶招待学生。」
「……我要招待谁,轮不到你管。」
虽然云玠的脸正好被液晶屏幕挡住,从彦泓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光听那不耐烦的口气,就足够把那些被云玠的美色所迷惑的女大学生们,给吓得花容失色了。
「当然轮不到我管啦,可是收拾的人是我。」完全不在意对方冷冰冰的态度,彦泓打开上了锁的玻璃书柜,从背包里拿出一台银色的笔记型计算机。「老师,研究室的计算机修好了。我放在这边。」
「……里面的数据呢?」
「中毒全毁啦,维修站的工程师说救不回来。」自动朝沙发上一坐,彦泓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妈的,寒假到现在的工作成果全没了。」
「你要还算是个象样的助理,就该知道要另外备份。想抽烟滚出去抽,我要锁门了。」
虽然云玠满脸不耐烦的下了逐客令,彦泓还是完全像个没事人。把烟叼在嘴边没有点火,他跩跩的将双手一摊。
「助理一小时的工钱才一百五就得替老师做牛做马,而且老师还规定没事不准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肚子饿了又会摆臭脸给我看,换成其它人早就不干了。都已经牺牲到这种地步了还嫌我不象样,你的良心铁定是被狗吃了。」
「良心那种东西,我就算有,也不会用在你身上。」被运作迟钝的计算机搞得心浮气燥,云玠凶巴巴的应道。
不过,做牛做马啊--
就在不久前,某个学生曾经对自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虽然在开过那个学生的作业邮件以后,笔记型计算机就变得有点奇怪,向来不太灵光的防毒软件还发出警告通知……可是想想那个学生让自己度过一段相当愉快的午后时光,以上这一切好象就不怎么重要了。
想着想着,资料全部中毒报销的悲惨事件,已经完全被云玠抛到脑后。
「这么委屈,你随时都可以走人啊。」视线随着屏幕上的文字上下移动,云玠虽然还是满脸肃杀之气,但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口气已经略为和缓。「反正你又不缺钱,研究生那点奖助金连买烟都不够。」
「确实啦。可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桌前的彦泓,嘴角扬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
「我就是为了更接近你,才回来的呀。你以为我干嘛放着好好的教学助教不干,跑来跟学弟妹抢这种人人都可以做的杂役?你应该知道嘛……」
「哼。」从嘴里喷出嗤笑,云玠站起身子,用修长漂亮的手指抓住彦泓的下巴。
「你是八点档看太多啊?少在我面前发神经,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让你当一辈子的研究生。」
「老师您别说笑了。」斜睨着比自己略矮的云玠,彦泓面无表情的勾起嘴角。「其实您要是真的想整人,哪里是一辈子都拿不到学位就能解决的?」
「……知道还敢胡说八道?」
沉重得像是可以压死人的低气压缠绕在两人之间,一时间,室内安静得只剩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无言的对峙一阵子后,彦泓忽然「噗」一声笑了出来。
「你确定要我一直留在学校里?那我就要继续申请当你的助理,让你最讨厌的这张脸,天天都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喔。博士班的学生可以优先选择而且申请一定过,学校政策真是人性化呀。」
「……死小鬼。」不自觉的松开抓住彦泓的手,云玠看着他侧过身子,嘻皮笑脸的拿出打火机点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让你接助理的。算我引狼入室。」
「少来了,披着羊皮的老狐狸,没资格说我。」把烟灰敲进装满水的纸杯里,彦泓抓了抓头发。「好啦,快点把东西收一收,我们去校门口夜市吃蚵仔煎。」
操纵着鼠标想关掉计算机,云玠正想说「先给我把桌子收拾干净」,才要出口的话,忽然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
看着计算机屏幕上自动弹出的大量窗口,那似曾相识的画面,让云玠的心头浮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研究室的笔记型计算机在坏掉以前,好象也是这样?
「杨云玠你在生孩子呀?快点好不好--我刚下课就跑去帮你拿计算机,快饿死啦!」
无暇搭理大声哀嚎的彦泓,东敲敲西打打还是没办法顺利关掉计算机,最后云玠终于放弃挣扎,转而看向正在吞云吐雾的助理。
「……沈彦泓同学。」
「怎样?」
「你好象说过计算机的维修站营业到晚上十点。」放开鼠标,云玠用有些感叹的语气开了口。「我也知道你累了一天,实在是对你很过意不去啦……不过你要是还记得自己是有在领薪水的助理,就不准说『不干』。」
「……真的假的?」
已经大概猜到云玠想讲什么,随着彦泓开口说话的动作,烟灰无声地飘落。
「真的。」带着满脸不容拒绝的狰狞笑容,云玠轻轻拍了拍放在桌上的计算机主机。
「把它带去维修站,就说『和下午送修的笔记型计算机一模一样的问题』。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妈啦,你眼里有没有劳基法啊?」
「还有在你回去以前,把那个纸杯处理掉。」事不关己似的,云玠态度悠闲的开始收拾东西。「我们都几年交情了,你还不知道吗?要在我的手下做事,我的命令就是法律。」
咬牙切齿的拿起泡着烟蒂的纸杯,彦泓忿忿的走向窗边的小型水槽。
「靠,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脚踏车轮子的气放光光。」
手上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云玠没有马上回答,继续把书往背包里塞。「够了,同样的话你要讲几百年啊?你舍不得的。」
「是啦……」视线一转,把水龙头关上,彦泓的表情暗沉了下去。
「我当然舍不得,因为你还在骑我老姐那台车嘛。」
带着些许自嘲的声音少了方才的自在,听来既沉重又苦涩……
***
「各位同学,因为老师研究室的两台计算机都中毒,本来这礼拜要进行的随堂测验就算了,用点名来代替。」
即使没有用麦克风,坐在教室最后面也还是可以清楚听见的沉稳声音,一字不漏的传进了翰融的耳中。
……随堂测验?有这回事吗?
桌上摊着崭新到足以在期末以原价卖给学弟妹的上课用书,他愣愣的看着站在远方讲台上的云玠。那搞不清楚状况的痴呆表情,有如此生第一次踏进这间教室的新生。
直到四周的同学们鼓噪着「喔耶」、「干得好」,翰融才回过神来。
管他的,不用考试最好……来做一些正经事吧。
为当下的状况作出结论,翰融习惯性的从笔记本里抽出几张活页纸,然后动作自然的将它塞进课本底下,摆出像是要认真整理笔记的阵仗--「杜翰融。」
啊,老师在喊我的名字。
在脑袋接收到这个事实的同时,翰融反射性的喊了声「有」,接着又将视线移回桌面,手里的原子笔飞快的开始动作。
很快的,活页纸上出现了成串的潦草文字。
「就算您不是王子也无所谓。我想要献身的对象,是为了我而挺身而出的英勇银发骑士。」
柔情似水的这么说着,红发少女拉着骑士的手,将他因为长久握剑而变得粗糙的掌心,贴上自己的胸口。
心脏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着,少女甜甜的体香顺着夜风飘散开来。
「骑士大人,今夜请让我……」
今夜请让我好好服侍您……下意识的将想要写下的文字小声念出,半晌忽然又觉得以少女的个性来说,讲这种话太过直接了,翰融忍不住皱眉。
随便翻开的书页一角,印着一张不知姓啥名谁的老先生肖像。在他和老先生凶狠的眼神四目对望,默默进行跨越了时间与次元的精神交流之后,久违的灵感终于闪过脑海。
……决定了,隐晦一点,写「请让我在您的房间过夜」就好。虽然在这种小地方斤斤计较也不太会有人注意到啦……
带着终于完成一件大事的成就感,翰融心满意足的抬起脸来。
虽然装成在抄笔记,不过一直低着头也很可疑,作出适度的活动看起来比较像是有在听课。靠着这些经验,多年来在课堂上偷偷写小说从来没被抓到过的翰融,今天也是一帆风顺--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实际上,在抬起脸来的瞬间,翰融马上后悔自己现在选择的动作为什么不是看窗外、或是玩手表。因为非常凑巧的,在他看向讲台的同时,云玠的视线也正好停在自己的方向……
嘴里还喃喃自语着「今晚请让我在您的房间过夜」,与云玠视线相对的瞬间,翰融马上反射性的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其实上课中偶然抬头,然后和老师四目相对是很平常的事。但经历前两天的报告寄错事件以后,现在的杜翰融是有如惊弓之鸟,就算杨云玠只是无意间瞄过自己的所在位置一眼,也足以让他在开了冷气的教室里吓出满身汗。
……天哪,老师没看到我在写什么吧?他没听到我在讲什么吧?!
作贼心虚的别开视线,翰融马上将手边的活页纸全数用课本盖住。假装翻动手边的课本,他小心翼翼的戳了戳前座的同学。
「德进,老师刚刚有没有看这边?」
「啊?」前座的同学看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回话。「哪有,你想太多。」
得到同学的保证,翰融总算放下心来。掀起课本,他才想偷偷将活页纸给拉出来,视线却再度不受控制的飘向前方。
讲台上的云玠不知道说了什么,接着转过身去以飞快的速度写起板书。那是与翰融只要动作一快就有如画符似的笔触完全相反的,龙飞凤舞的字迹。
本来打算低头继续进行私人事业的翰融,这下全副注意力都被云玠强劲有力的字迹给吸走了。
……原来老师的字这么漂亮啊。
注意力全部被这个新发现给勾走,怔怔的听着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翰融用手掌撑住下巴,然后眯起眼睛开始发呆。
与老师的字一比,藏在课本底下的手写草稿,等级大概跟被压扁的蜈蚣差不多……
虽然搞不清楚自己干嘛在内心做这种比较,但满脑子胡思乱想的翰融,已经完全把骑士与少女就要开始的洞房花烛夜,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此这般,对杜翰融的私人事业而言,非常重要的凉爽通识课时间,就这样在没有半点进展的状况下,迎接了下课钟声。
***
在隔音效果奇差无比的学校宿舍里,只要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即使喧闹声是来自隔壁栋宿舍,也能清楚分出今天的吵闹主题是什么人的马子被抢了,或是哪几个系的住宿生又互看不顺眼了等等。
完全不把这些世俗间的喧哗当一回事,趁着室友们还没回来的空档,翰融早早就抱着前两天从妹妹那边拿到的纸箱,爬上自己的床位。
把封箱胶带和写着收件人姓名的纸条一并撕掉,他小心翼翼的打开纸箱。看着箱子里还包着封膜的五本赠书,猛然感到一阵酸楚涌上胸口,翰融抽出塞在侧边的牛皮纸袋,又将箱子给盖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