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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命十三郎 page 3 作者:雷恩那

  至于桂元芳,师父喊她上渚是为了陪他老人家玩,一老一小有时还连夜对赌,把渚上负责煮茶送食的两名小童也唤来,掷骰子赌大小、玩天九、打围城,实在没个师父和徒弟该有的样儿。

  但,这些年过去,桂元芳算是长进,玩也玩出一身本事。

  再有,当年虽与韩宝魁一同入门,她拳脚功夫仍努力练着,但老早赶不上他,且天差地远的,这也不打紧了,她向其他几位师哥问明白他的所学后,还能时不时地助他一臂之力、辅助他练功。知他“铁沙掌”的练法,她日日帮他备妥练功所需的家伙,有时闹他,会故意在通红的铁沙里丢栗子、菱角,甚至还丢过红薯、紫芋,等着他练好功,一块儿把食物弄熟了,而他也不恼。

  天生我材必有用,她桂元芳绝不成废材,除了玩,她也能帮上庄子里的事。

  “湖庄”在好几年前便将附近一带的农民百姓连结起来,又将湖上人家也一并拉拢过来,管农作收成、管四方运销,每季以好价收购庄稼,再以河运流通,形成手中虽无良田半亩,仍年年收成、年年丰饶。

  同庄稼人和湖上人家打交道,桂元芳得心应手得很,故此每回例行的拜访,大师哥总要她随十三哥一道。

  她可爱可亲、能言善道,韩宝魁武艺高强、足能护她,两人恰能相辅,几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铁镂中的栗子爆开外皮,韩宝魁弄熄底下的火,双掌虽已散功,但镂里的热气根本不足以灼伤他,就见他慢条斯理地从里边拣出爆熟的栗子,边道:“河寇的来历‘湖庄’会尽快弄清,这阵子,我与师妹会时常过来走动。陆大嫂若有事,可上庄里去,能找到人相帮。”

  他声沉沉,平板得几无起伏,明是挺恩义的话,从他嘴里说出硬是消磨掉不少味。桂元芳唉了声,摇头拍额,幸得陆大嫂也听惯他说话方式,知他冷面热肠,两女子不禁相视暗笑了笑。

  蓦然间,韩宝魁顿下拣拾的动作,一掌握紧十来颗圆栗,桂元芳立即察觉他神情有异。

  “十三哥——”

  “待在原处!”不待她询问,那高大身形拔地而起,如箭矢般往林间疾窜。

  桂元芳倏地起身,一把拉住脸色发白的陆大嫂,同一时际,林间已传出粗鲁叫嚣和刀剑交击声。

  “陆大嫂,快往屋后小径跑!躲到后山那片竹林,别出来!”

  “大妞他们……不!不、不——孩子们在前头林子里,咱得寻他们回来!哇啊啊——”陆大嫂甩开桂元芳的手,急要冲出,猛地被前头景象给吓得骇然惊呼。

  十来名壮汉涌进小院里,抡刀提棍,团团将她们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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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拚了!

  谁敢越雷池一步,豁命跟他拚了!

  她是“定心丸”。

  “定心丸”不好当,但她已然顿悟,当出自个儿一套道理来。

  他发狂、浑身浴血的拚命模样,她余悸犹存,不想再见第二回,怕要夜夜作恶梦,梦见他朴实无害的脸瞬间化成厉鬼,眼发狂火,咧出血盆大口,亮出白晃晃的尖牙。

  她怕见他那模样,不让他再杀红眼,杀得丧失神智、杀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因此,她悟到一个法子——先下手为强。

  所以,她允许自己卯足劲儿往前冲,冲冲冲、拚拚拚,佛挡杀佛、魔阻杀魔!管他三七究竟得多少,谁来与她为难,她就要谁的命!

  她狂性大作、咬牙切齿,武功抵不过对头算不上什么,气势无论如何输不起!她拚命,以为自个儿也像道庙里那些拜请关圣帝君、哪咤三太子降灵护体的乩身,只管去拚,即便受伤亦不觉痛。

  要狂,她先狂。

  要狠,她先狠。

  她打起架来既狂又狠,他见状,哪里还狂得了、狠得下?

  她这颗“定心丸”啊,真是越当越有心得,越当越……嘶!痛痛痛啊——

  “唔……”头晕,她连忙蹲下,小脑袋瓜躲在两膝之间。

  秋月夜中,大脚踩过枯叶的落拓足音显得格外清晰,跟着,那脚步踏上建在湖上的木道,来到她身后。

  稳健的步履、残留在衣上的甜栗香气,不用猜也知是谁,只有他才知在入夜时分晃到“湖庄”外延伸至湖上的木道寻她。

  桂元芳埋头哼了两声,低笑嚅道:“十三哥,来陪我赏月饮酒啊?”

  韩宝魁瞪着滚在木道上的几只空酒瓮,浓眉不禁纠起,黝脸再黑三分。

  “你以为把自己灌得醉茫茫的,就不晓得疼了吗?”

  她怕疼,却不知为何,每每打起架、砍起人来,总拚着一股浑不怕死的蛮劲。迟早有一天,他会教她吓掉一条命。

  白日在陆家那儿遇上的恶人,是洞庭湖一带的河寇,以及邻近几座小村里不学无术、成日游手好闲的无赖,双方人马凑成堆,臭味相投得很,不仅觊觎河道往来的船货,竟还抢到岸上来。

  今儿个,那些泊船上岸、正欲穿林而过的河寇没料到会遇上“湖庄”的人,再加上韩宝魁来得好快,他们刚捉住五个在林子里玩耍的大小孩子,他便赶至,且出手快得惊人,几是眨眼间便摆平一干恶贼。

  他根本不及安抚那五个吓坏的孩子,因陆家小院那儿清楚传来打斗声响,他胸腔陡震,拔腿疾奔回去,可最教他提心吊胆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又犯狂,从对头手里抢到一把大刀,和十来名大汉对砍。

  稍教他感到庆幸的是,她轻身功夫学得相当不错,虽做不到二师哥飘飘似仙的姿态,可几次被人兵刃拳脚相加,她都凭本能闪过,没受多大的伤害。

  那些人,他接手料理了,自然也把犯狂的她一并“料理”。

  每回遇上她不要命地蛮干,他总得使劲抱住她,两只铁臂搂得她动弹不得,把她通红的脸蛋压在胸膛上,让她小小身子在他怀中颤抖,总得抖上好半晌才能回复正常,也抖得他心惊肉跳。

  他希望能找到根除她这毛病的法子,但试过几回,半点成效都不见。问过师父和师哥们,他们却都一致认为,她是心里病,该好的时候便会转好,没药可治。

  心里病……她有心事吗?

  小姑娘赖在木道上,胡乱哼着,缩成一团儿的身子轻晃不已。他认命叹气,跨步到她面前,坐下。

  “哪里痛?我看看。”他问,从她双膝间扳起那颗脑袋瓜,见她小脸皱巴巴,嘴角尚顽固地挤出一弧笑,他心底叹息正加剧中。

  “我不怕痛。十三哥,咱们江湖儿女刀里来、剑里去,火里来、浪里去的,要怕痛还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吗?”唉唉唉,明明就很痛!噢!她的头~~

  察觉到她下意识的闪避,他的手精准地摸到那伤处,在左边额际有个好大的肿包,被她的发盖住了。

  他心一凛,脸色难看得像炸坏的臭豆腐,焦黑又发臭。

  抿唇不语,他拉她入怀,让她坐在他的盘腿上。

  从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祛瘀膏,拨开她飘柔的软丝,就着淡淡月光,他把药膏均匀涂在那块大肿包上,如以往每回为她推拿疗治般,把热气运在指端,让药效渗进,缓且轻和地揉按。

  还是痛。

  但弄不清是药效发挥,抑或他温热碰触的缘故,那样的痛变得很容易忍受。桂元芳又痛又笑,眯着眼,后脑勺大方靠在那结实得不得了的胸膛上。

  “十三哥,你别绷着脸,我天不怕、地不怕,你绷着脸,我最害怕。”

  伯个大头鬼!她喝了酒,说醉话吧。韩宝魁瞧她嬉皮笑脸的,心口堵着气,也不知气些什么,揉好她肿包的指竟不甘心地掐着她的润颊,一拧。

  “噢!”小姑娘吃痛皱眉,两手合握他的粗腕。

  “不是不怕痛吗?”他嗓声颇冷。终究下不了重手,仅略施小惩。

  “唔……打在我身,痛在你心,我这是替你痛啊!”

  被她逗笑,但只笑在心底,他面容仍冷峻着,像个阎王大爷,掐她颊肉的劲力倒已撤下,未了还替她揉了揉。

  “不是叮嘱过,遇危险,逃。你轻功施展开来,寻常人根本追赶不上,又何须同那群人拚命?”

  “对方来得突然,眨眼便把小院堵住,我还得护着陆家嫂子,哪能逃啊?”何况,也不晓得他在林子里遇见高手没有,即便能适时安顿好陆大嫂,她还是会冲去寻他啊!

  “你能。就算多拉着一个人,依然能逃,可你不要。”他的话宛若投进湖底的石于,静沈,余劲似波,在湖面吐出圈圈涟漪。

  唉呀呀,被看出来啦?这一说教下去准没完没了。桂元芳暗暗叫苦,仍眯眼咧嘴,两梨涡凿得深深的,妄想耍赖过去。

  “咱们江湖儿女啊……”反正先抬出“江湖儿女”挡一挡准没错!“重义气、重然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既然不能屈,对头都欺到面前来啦,叫阵示威的,咱们怎能不战而走?我真逃了,那是削了咱‘湖庄’脸面!我偏就不逃,打它个落花流水!来!今日一战,光荣大胜,我陪十三哥浮一大白吧!”

  韩宝魁越听眉挑得越高,见她探手抓来一小酒瓮,先自个儿大灌一口,跟着把酒瓮举到他唇边,脆声嚷:“十三哥,喝!”

  “我不喝!”他略感挫败地低吼,隐忍着,觉得要被她气昏了。

  厚掌有些粗鲁地抓下那只碍眼的酒瓮,他甫一扯下,一只绵软小手却猛地罩来,密密覆上他的嘴。

  “十三哥……你别恼嘛,我说真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你着恼呀!”

  他眉峰成峦,还能多说什么?

  见搁在胸前微仰的脸蛋儿笑出一朵小苦花,弯弯的眸子烁着可怜兮兮的幽光,被她作弄惯了,此刻她如此求饶,他哪能不饶?一下子真说不出话。

  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皎光下的神态,觉得眉目间仿佛有些什么不一样了。明明是同一张脸,哪里不一样了?

  他胸臆陡热,贴触她手心的唇亦在发热,然后,整个人全热了,像被自个儿火烫的铁沙掌拍中似的,热得隐隐作痛……

  第三章

  “为什么你不喊爹?”大叔肌肉纠结,深浓秋意里,上半身仅套着一件粗布背心,暗红腰绑一捆,宽肩窄臀,也是专练硬家气功的一条好汉。

  “喊谁?”小姑娘十指俐落地剥着栗子,吃得好香。

  “喊我。”把刚用“铁沙掌”炒出来的栗子,全堆到地面前,堆出一坨小山,颇有讨好的嫌疑。

  “三师哥。”她从善如流。

  “爹。”他闷声更正。

  “我是桂圆儿,不是你爹。你是我三师哥。”

  大叔黑脸一垮,眼角的风霜加深三分,厚唇颤抖抖。“唔……以前哄你,你会喊的,现下翅膀硬了,女大十八岁,就、就不喊了……”

  “是女大十八变。”忍不住探指去揉他的眼角,揉揉揉,再揉啊揉,以为能把皱纹揉散一此一,无奈还是多。

  “就是十八岁了才会十八变!”

  “我今年十七。”

  “咦?所以还没长大呀?呜……桂圆儿还是咱的小桂圆儿!呜……心肝……乖,快叫爹。”

  “三师哥!”笑咪咪的,把一颗去壳的栗子塞进大叔嘴里,防他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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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似有些不同,同一张脸,脸容轮廓随着岁月变得深邃、变得有棱有角,月光镶润着舒展开来的五官,教她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移不开、舍不掉,迷惑中带着几分轻讶,重新审视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峻颜。

  眉仍深浓,两把剑般斜飞其上,经过岁月浸润,凌厉之气收敛不少,多的是刚毅的味道,恰与那对炯然有神的眼相衬,眉目夺人呼息,精彩尽在其间。

  然后是他的鼻、他的唇、他削瘦双颊和饱满的宽额,青涩的地方仿佛一夕间全长成了,在她面前的是一张再成熟不过的男性面庞,足可教少女芳心暗悸的英挺面容。

  老天!她莫名其妙红哪门子的脸啊?一颗心跳得飞急是怎么啦?!

  猛地,桂元芳把头拔离那片教人依恋不已的阔胸。

  她陡地坐直,倏又发现自个儿仍赖在师哥的大腿上,想转移阵地,又觉自个儿简直……莫名其妙!

  以往至今,她赖在他怀里的时候多得数不清,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凭什么在这个凄迷的秋月夜里,会意识到两人间的差异,属于男女之间的差异?

  师哥和师妹,亲如兄妹,她待他好,依恋他、亲近他,天经地义,不是吗?

  “怎么了?”韩宝魁所受的震撼不比她少,但见她举止古怪,因她而兴的奇异心思便暂且抛却,以为她当真饮酒过多,醉了。

  “桂圆?”他低唤着,唤来她悄悄回首。那张笑不离唇的脸儿有几分恍惚,迷离如梦,离他好近,两人间仅差一个呼息的距离,害他一时间瞧怔了,弄不清为何要唤她回眸。

  桂元芳暗自握紧小手,掌心尚留他的唇温,泛开古怪的热麻。

  唔……她喝不多啊,真醉酒了?要不,怎会无端端冒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教她在心底挤眉弄眼、嘲弄起自个儿?

  她嘴角苦花绽了绽,示弱地叹气。“十三哥,我头晕晕、眼花花、脑钝钝的,你真不饶我,我只好由着你念叨,我待会儿若听着、听着睡去了,你可千万别火,那也是无可奈何呀……”

  湖上有寒意袭来,风吹皱潋滥着月光的湖面,那寒凉多了分静美。

  耳中听见水波轻荡,在木道底下流走,不知名的虫声唧唧,似近似远处,有莺鸟夜啼,有夜枭咕鸣。

  韩宝魁盯着近在咫尺的小脸,同样既陌生又熟悉,爱笑成弯弯的眼未变,秀气的眉儿还是飞扬生动。她没变,似乎多添上几笔姿采,很淡的几笔,勾勒出较以往更温润的轮廓。

  他的小师妹长大了呀!

  师父疼我,师哥们疼我。师哥们个个像我亲爹,师父是亲爷爷!她曾鼓着腮帮子这么嚷过。

  师父和众师哥们疼她,他是她师哥,自然也……疼惜她吧?

  许多时候,他不很清楚自己是以何种心情待她。她随他从那片尽毁的河畔小村走出,他头一次体会到被人全心依赖是什么滋味。

  他隐约明了了,他喜爱那种滋味。她彷徨惊惧,只能牢牢握住他的手、扯紧他破烂的衣角,随他流浪。

  他真庆幸当年那场大水,来得好,来得深得他心。

  他的心丑陋得连自己也不敢逼视,即便大水把那些鄙视的目光、难听的窃语彻底冲走,他身体流着的仍是肮脏的血液,而她,小小的她,如此需要他。

  如今,小姑娘长大了,他沉静已久的心湖回思兴澜,有着说不出口的感慨……莫非他这些年受师哥们潜移默化,下意识也当起她亲爹,瞧见“闺女”初长成,心绪跟着起伏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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