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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东家(上) page 11 作者:陈毓华

  「随便把人带回来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动儿行事果决,雷厉风行,有上位者的坚韧,狠绝的心智,看似冷酷,其实最沉得住气,绝非感情用事的人,这次贸然带回来一个人,居然将能他坚硬的心软化了,这么特别的孩子,林昆非得见见不可。

  在他以为,这是好事。

  动儿这孩子太辛苦,一个没根没底的孤儿要如何能坐上这江苏帮的帮主位置,那可不是抢食一块肉饼这么简单的事。盐场干戈、漕帮风云、坛口恶斗、漕司官僚,扯烂帐的事情太多,可是他都走过来了,只是身边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走进他的心、住下来,给他抚慰,使他变得更强壮,更无畏。

  林昆从来没想过有人能改变他,因为自己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都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为什么让我那么在意?我有时候会怀疑,她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最近看到她,他的心都会评评跳,真的不妙。林昆微笑,能让这孩子挂在嘴上的人…哎呀,这是开窍了吧?好现象,好现象,他都开始期待了起来。

  「人与人互相吸引,都是从这样来的。」

  吸引?有吗?西太瀞满脑子大概只有嫌钱这件事。

  「对了,大当家不在的这些日子积了不少帮务,总商们、漕运司邀宴的帖子都积着没回,那位贵胄也在潋潆湖住下,说要等着当家的你回来……」

  「成!先挑一些无关紧要的帮务公文给我,朱璋嘛,反正他也跑不了,他要是知道我回来,闷了,自然会来找我。」人家处理公文不都是从重要的为先?

  不过林昆素来知道湛天动不会做无用之功,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放在书房,重要性从上而下,当家的一看就知道。」

  「来人,去叫西太瀞来。」湛天动拉开嗓子喊。

  想到有理由把她找来,这些天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搭话的烦闷心情一扫而空,如同雨后晴空。从来富贵迷人眼,这宅邸大处气派,小处精巧,既保有江南圜林的巧思精致,也不乏北方的宽阔特色。

  西太瀞很平常心的看过去,毕竟,上辈子的她经常在外面走动,眼界不低,春水则是看得赞叹连连。的确,这一路走来,疏林横空,小亭依着粉墙,傍有绿水,手法巧妙,揉合了景致,也将临水房舍晕染得写意动人,四面角楼伫立,游廊逶迤曲折隐在其中,别有曲径通幽的感觉。

  三人都自我介绍以后,娉婷将她们引进东南角的小楼。

  小楼门有门匾,用一方大石以清漆在上面写了「缥缈楼」三个字。

  楼有上下两层,还各有左右两间耳房,廊下数十盆暖房催烘的芍药、硕大的菊花。推开门,是一扇四折玉雕花开富贵屏风,里面一张花梨木座榻,坐榻比床短,比榻宽,三面围栏铺着水纹菽菠凉箪,中间放一四角小桌,两边可半躺一人,四角珐琅蓝彩大花瓶插满比婴儿头颅还要大的牡丹,唾壶、茗碗、镜屏,无一不精致。「如果还有任何缺失,吩咐一声,我会让人送来。至于每日饭食就要麻烦春水姑娘到西侧的厨房去领,要是不知道路,我会派人来领你过去。」娉婷客气的说道。

  「多谢姐姐指教,春水知道了。」春水福了福。

  「西公子如果没有吩咐,我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娉婷行礼离开。

  「哥,我可以到处去看看吧?」娉婷一走,春水就像少了拘束的小马,在屋里转了一圈后,想去其他房间转转,不是她大惊小怪,是她真的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院子,巴不得可以立刻将这座小楼逛过一遍再说。

  「去瞧瞧你喜欢哪个房间,喜欢了就是你的。」

  「真的?」春水的脸上开出花来,「如果我爹娘知道我能住上这样的房子,不知道会多替我开心?」自己能吃好住好却无法和去世的父母分享,不免失落。

  「只要你过得好,你在天上的爹娘也会替你高兴的。」春水这一喳呼,不免让西太瀞想起西府里的弟弟,心中一片黯然。

  「谢谢哥,每次都让你安慰我。」春水很快打起精神。

  「我们是自己人你忘了?」

  「春水知道,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看她点头,春水便高高兴兴的出门,四处探索勘查去了。

  西太瀞环顾四周,不得不说娉婷是个能干的管事,也才多少时间,她便能让人整理出看似精心打点的房子,就算湛天动不在家,这宅子里都会是安然妥贴的吧。

  她的心平静如常,应该说,那天湛天动没有将她和春水赶下船,又给她们安排这样的住处,她的心就安了一半,另外一半,就得看她自己了。她要是表现得好,这里就是可以让自己强大的地方,要是表现不好,漕帮不养不做事的人,被扫地出门是早晚的事。

  所以,她不会有像春水那般激越的情绪。

  屋子装饰得再如何好,都不是她的家,她早已经没有家了。

  没有家的人,只要有瓦可遮头,到哪都是住处,却无法称之为「家」了。歪在软榻上,她正想闭眼休息,却听见外面有人唤她——

  第八章  狐狸商女(1)

  「小兄弟,大当家的有请。」

  「谢谢这位大哥,请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西太瀞捏捏鼻梁,好你个湛天动,连悲秋伤春的时间也不给她。

  她该谢他,还是骂他?

  看了下衣服没有不整,她快步走出房门,知会了正从耳房过来的春水,便疾步往正厅而去。

  方才经过的路虽然复杂,却也难不倒她,来时,她已经将沿途的路线记在脑子里,也因此,她没有花太多时间便来到正厅。

  「大当家,您叫我?」

  湛天动眉毛未动一分,只望着她,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她那不动如山、清静自若的眼神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可是他不喜欢她这样的表情,让人觉得自己不懂她,好像也没有谁能走进她的心,这让他心里发慌。

  「您唤小的,有什么差遣?」他那两只火眼金睛盯得她全身发毛。

  「你不是急着想取信于我?我这是在给你机会。」她看起来精神不若刚刚的好,之前身上有伤,这些天还没调理好吗?不是让老二给她送伤药和参茶去了?都补到狗身上去了吗?

  「是。」她垂睫,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冷冷淡淡,按着规矩来,绝不多献一点殷勤。

  林昆蹙了下白眉。是个少年?虽然年纪看起来不大,但眉宇有股出尘气质,高雅不俗,静静站着的确会令人错眼。

  可是,怎么会是个男的?

  会让动儿注意的人不应该是个女子才对?他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之前那西府当家的,因为距离远,虽知道动儿心中有那么个悬念,他还真不怎么放心上,可这个……也是个男的啊!

  养小倌这种事在高官富贾中并不少见,但都在暗地,明面上全是正人君子,他万万想不到湛天动也喜欢变童小倌。

  林昆觉得全身力气一下被抽光,好像老了十岁。

  湛天动完全不知道林昆心里的天人交战,他对着西太瀞说道:「这是昆叔,往后他出门谈生意,你就跟着。」

  「昆叔好,小的叫西太瀞,昆叔叫我小瀞、阿瀞都可以。」她转头见礼。

  「你走近点,老夫瞧瞧。」林昆一双眼仍瞧着西太瀞。

  她听话的走近,停在三步以外。

  他的眼像要把她看清楚似的,一眨也不眨,话语渐渐的泛起一抹意有所指。「难怪得往府里放,要是放在帮里会出事的。」被林昆这样上上下下打量,西太瀞也不恼,她穿着男装,这老者却能看出来她是女子,可见他的确有一套。

  「你要我把你当姑娘看?还是爷?」

  「您说呢?」

  「会叫的狗才是狗,会办事的人我才用,老夫不在乎你是姑娘还是爷。」

  「谢谢昆叔。」西太瀞抿出一抹笑。

  「哼,我答应用你了吗?」

  「我不是狗,我不会叫,但是跑腿我行,办事我能,我不会扯您后腿的。」林昆又多看了她一眼,这娃儿是个反应快的,眼睛不闪不躲,晶亮有神,看起来的确招人喜欢,刚刚,他还真是白担心了。

  「不怕抛头露面?」

  「人生除了生死无大事。」

  「好好好,老夫欣赏你的人生除了生死无大事!」放下心里的大石头,已经无事,林昆便笑呵呵的走了。

  湛天动眼觑西太瀞嘴露笑意,有些不满,想到她若是在外,面对的都是男人还如此,这一想,肚子里就像吞了一只蛤蟆那么不舒坦。

  「就这么值得高兴?将来吃了苦,回来不许喊累。」那口气里不自觉的偏袒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能嫌钱谁会不高兴?包里有钱腰杆直,哪里不对了?」即便还无法单独出去和人谈生意,万丈高楼平地起,她相信会找到机会的。

  前进一步,那表示她离回家的路近了一点不是?

  「你要在外面丢了我的脸,回来看我怎么整治你。」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他就喜欢看她这副自信的脸庞,神采奕奕,像一朵开在朝阳下的花,看着她,心情都会为之一亮。

  「你住在我湛府,就是我的人,名为小厮,月薪一吊钱半,至于你那个丫鬟去厨房打下手,天下哪有主子干活、丫头享受的事!」他对两人的角色互换很不高兴,之前不清楚也就算了,如今清楚两人的底细,那么谁该干活就很清楚了。

  「我并没有把春水当成下人……你去调查我?」她想分辩,但马上警觉到此事,一张小脸绷了起来。也是,像样的人家都不会用来路不明的人,即便是家仆也多是世代传承,关系盘根错节,像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贴身伺候的都是家生子的世仆,反观外面买来的,无论再能干优秀,都不会受到重用,何况她这种不知根底的人。

  湛天动势力大,这一路她看多了,官府漕司都要卖他情面,这也让她看清,唯有漕帮是黑道、白道爪子都伸不到的地方,除了这里,目前的她还真的无处可去。

  对上他那犀利深邃的眼眸,她压抑下心里的气愤,没吭声。

  「还有什么话要说?」他一直静待她的反应。

  「……没有。」

  「那就好。」凭良心说,湛天动不是一个好捉摸的男人,按理,她逃奴身分一旦被知道,只有被驱逐一条路可以走,可是他既没有赶走她,也没有深究她的逃跑原因,唯一气了几天,对她不理不踩,是因为知道她是个女子。

  是人都会生气,因为她从头到尾的撒谎,谎话向来最伤人。

  可她没办法对他解释自己的苦衷。

  他给她单独的院落,多余的丫鬟一个也没给,是要让她保有隐私,这么大度的男人,是女人都会心动……好吧,他也不是全无缺点,平常爱找碴、爱骂她,但也很容易摸顺他的毛……这算缺点吗?

  其实,她对他知道得也就这么多……不,还有在水榭的时候,他脱下鞋子给她。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随便把自己脚下的鞋子脱给一个女人穿,想到这,她的脚底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大鞋里的温度,脸无法控制的热起来。一个人对你好还是不好,如人饮水,很容易明了的,他对她似有好感,她知道。

  怎么说她两世加起来的年纪早就超过三十岁,外表纵使青涩,内在却拥有着成熟女子对感情的渴望和敏锐。

  一想到这,她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会不会不知不觉中对他的印象太好了?好得一颗心已经开始偏向他?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

  前世的她在感情上完全是一张白纸,这一辈子,她也只能如此。

  动情动心,只会害人害己。

  她是什么?

  她是西太瀞。

  前面等着她的是还身陷在西府的弟弟、不明不白的仇人,现在的她连站稳自己的脚步都还不能,感情,是她最不需要的。

  「你在想什么?想得眉头都打结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瞧着她,瞧着她的脸色变来变去,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当一个男人除了对女子的外貌感兴趣外,又开始想探索她内心的时候——湛天动不知道,自己对西太瀞已经超过好奇和兴趣了。

  就算还弄不懂西太瀞之于他是什么,更别提自己的心意,但是他能确定的是,他放不下她。

  对他来说,西太瀞很复杂,一点都不简单,而他,喜欢富有挑战的事情,譬如,把江苏帮这块人人垂涎的肥肉放到自己碗里面;譬如,西太瀞。

  「那院子还满意吗?缺了什么去向娉婷要,她是府里的管事,府中没什么人,她常常没事做,所以不用客气。」

  「除了家具俗了些,其他都还好。」她对他的内宅并不关心。

  「那就照你的意思,想换的,都换了。」俊容洁出快意,完全不在乎她的直白。嫌弃他的眼光吗?他倒要看看她的眼光为何。

  「我只是玩笑话,大当家的眼光独具,我感激都来不及了。」她只是借住,有屋子住就感恩戴德了,不必多此一举。

  她这嘴,为什么只要碰上他就会有自我意志、不受管束了呢?

  果然言多必失。

  「西太瀞,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不过我也大略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在敷衍我,和认真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哦?」

  「你认真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特别亮,敷衍我的时候,就不然了。」

  「大当家观察入微,果然不是普通人。」那敷衍他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西太瀞几乎要脱口问出。

  「这话,就言不由衷了。」湛天动笑道。

  西太瀞被他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睛注视着,有些头痛了。她现在发现这男人看似什么都不在他眼里的样子,不是无所求,而是在他看起来,没有东西是他得不到的,自然对什么都无所谓,也不会想去争取,可是一旦有他看中的,他是志在必得。

  她现在是他发现的新玩意吗?

  「请相信你听到的。」

  「好,你的赞美我收起来。」他是男人,也有虚荣的时候,她的话,他受用,他希望不管多久,他在她心里都一直这么高大。

  「大当家的叫我来,有事?」

  「跟着。」湛天动领先走出正厅,经回廊,穿垂花门,走进一间宽阔的书房。

  绕过紫檀雕蟠螭玉壁座屏,一幅巨大的九省漕帮势力分布图垂挂在墙壁上,上面各处漕帮的地盘划分得清楚明白,但目前只有江苏、浙江、松江也就是江苏帮,是用赭红色的涂满。

  原来,他早有统合漕帮之意。

  把目光从那挂图中移开,久违的书香、墨香和宁静的氛围,令西太瀞深深的吸了口气。她微笑的样子,湛天动看见了。

  那是只有喜欢书香、喜欢笔墨纸砚的人才有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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