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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白头 page 12 作者:雷恩那

  他将手中长剑以暗器手法射出。

  啵!

  更多温热的鲜血溅到君霁华脸上、衣上。

  她眼睁睁看剑尖穿透女人喉颈,整个穿透,然后突出好长一截。

  女人晃了晃,两手陡松,另一个胸怀承接了她,是寒春绪。她甫跌进他的怀抱,那女人己“啪”一声面地倒落。

  他放她躺落下来,没有解开她的封穴,而是先处理她颊面上的伤。

  他沉默不语,表情阴黑得惊人,仿佛刚在十八层地狱里翻腾过一轮,眼神带死气,嘴角灰败。他在她袖底找到干净巾子,手段沉稳地替她拭血,再取出随身备用的外伤金创药粉,大量撒在伤上用以止血。

  整个过程,君霁华定定望着男人脸庞,他不看她,只是专注地照料她。

  碰到她仿佛流也流不止的泪,寒春绪手指顿了顿,眉峰一动,像被她的泪水灼疼一般……他脸色已够不好了,竟还有办法变得更黑、更臭,下颚仍绷得死紧,半句话也不吐。

  他一把将她抱起。

  一只大掌随即压住她的螓首,轻轻压住,确保她的脸会乖乖贴在他肩窝,无论眸线怎么挪移,都只能盯着他的胸膛和下颚看。

  离开定山坡时,君霁华嗅到风中的血味,没能完全目睹当时惨景,但,这样已然够了。她觑到、听到、嗅到的东西,让她可以想像得出。泪依旧不停地落,因为惊惧,也因为这是他的江湖路,从以前到现在,他便是这样闯出来的,而往后,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少……

  她和他都在尘世里打滚,身不由己,却努力想掌握命运。

  然后,她从她的那条道汇进他的这一条,人生交缠,命运交缠,这一条道看不见底,她却觉得悬浮好些年的心终于落地。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她不忧无惧了,就算他手染血腥,杀尽众生,既跟了他,心上有他,就认定不放。

  认定不放……她流着泪,内心幽然,有苦有喜。

  他不愿她看,那就不看,听着他强壮的心音就好,不张眸。

  她绝对吓坏了。绝对是。

  第8章(2)

  “玉蛟帮”众女的几匹马全丢在定山坡,寒春绪随便挑了一匹,将君霁华圈在胸前护好,策马回城。

  进城时,恰遇上官府的衙役,大抵是“庆丰酒楼”出事,又有人抢马,百姓们报了官,那些光吃干饭、不做事的家伙才会出来晃晃,敷衍地查案。

  他也不理,马匹疾驰入城,待那些人嚷嚷地追在后头,他倏地弃马,抱着君霁华飞脚窜进某条石板小巷,轻易便把所有人甩脱。

  她一直在发抖。

  窝在他怀里,这么温驯乖顺,却克制不住浑身的轻颤。

  他想起那只残了单翅的雪鸽儿,她对那只鸽子特别怜爱,每每抱在怀里,总极尽温柔地抚摸着……现在的她就如同受了伤的雪鸽,他轻柔抚着她,他希望自己的手劲能给她慰藉,只是他这双手……他这双手啊……在不到一个时辰前,才做掉三十多条人命。

  他杀人,衣不溅血,干干净净,双手的污秽尽化无形,但他从未觉得手上的血腥是无形枷锁……他不怕杀人,在这混乱世道,为了出头,他想要就去夺取,为生存,为挣一口饭,该杀就得杀,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他向来如此坚信,不曾动摇信念,直到她再度来到他面前,拿那双澄透的眸子看他……情种落心,情芽冒出心田,跟着,他的情花悄悄绽开,茁壮得很不像话,还泄出乱七八糟的芬芳,他竟然开始懂得自惭形秽,在她面前。

  她是天上白云,他是地上烂泥,他怎么给得起她要的安慰?

  回到四合院时,柳儿和叶儿也在,是胡叔后来听闻“庆丰酒楼”出事,前去一探,才在官府的人赶到前,把被点倒的两丫头悄悄带回来。

  见到君霁华脸上和衣上的血迹,四合院里兴起骚动,原就忧心忡忡的敏姨更是面色发白,赶忙跟进去北屋接手照顾。

  虽流了不少血,受到惊吓,君霁华意识还算清楚。

  两丫头端来热水,跟敏姨一起帮她换上干净衣裙,她扬唇笑了,原想安安她们的心,自个儿却没察觉那抹笑,瞧起来很有可怜兮兮的神气。

  看到她右颊上的伤时,敏姨和小姑娘们同时倒抽凉气,她看着她们的神情,背脊微凉,伸手欲触,敏姨却把她的手轻轻扣住了。

  “刚上药,别碰。”

  “……我想照照镜子,很严重吗?”

  柳儿和叶儿猛摇头,答得好快。

  “不会!”

  “没事的!”

  敏姨把她双手握在掌心里,呵着气,替她搓暖。“怎么还在发抖,很冷是吗?春绪在屋外跟他胡叔说事呢,等会儿我让他弄个火盆子进来。”

  看来,状况不太好啊……君霁华苦苦一笑,没再强要她们将铜镜移过来,反正这张脸是她的,总能让她瞧个仔细明白。

  “拂晓姐姐见我没有赴约,一定很纳闷,她该不会现下还等在酒楼那儿吧?”她转了话题。

  柳儿急急道:“拂晓姑娘已经知道‘庆丰酒楼’发生的事儿了,她也着急得很。”

  叶儿接着道:“姐姐别想那些事,我等会儿再写个条子递进‘绮罗园’,告诉拂晓姑娘你平安回来了。”

  “嗯……”她一笑,白颊略有血色。“谢谢……”

  “睡会儿吧。”敏姨把她的手塞进暖被里,轻轻抚着她的额面。

  她隐约记得,小时候生病时,娘亲也曾如此温柔地抚慰她……她幽幽叹息,放松心魂,不再多想什么,听话睡去,什么也不想……

  身子无比温暖,那股从心中传到四肢百骸、再透出血肉的颤栗终于平歇,她稳妥地落地,被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抱住,她贴入那个熟悉的怀抱,那个安全的地方……

  ***

  不知过去多久,她缓缓睁眸,从梦中转醒。

  不得不醒,因为有人把她楼得太紧,紧得她感觉自己遭到完全的束缚,手脚都不得动弹。

  屋中,烛火微亮,她似乎把晚饭给睡掉了。不过还好,她并不觉饿,那股血味还在鼻端飘浮,并未远去。

  等神智较为清醒后,她小手下意识抚上横在腰间的那只男性臂膀,来回抚着,而指下坚硬,每条肌理都紧紧绷起,显示这个从背后搂紧她的男人根本没睡,而且情绪仍高亢着,无法歇息。

  ……他还没从那场搏杀中返回吗?

  她又颤了颤,猛地抓住他的手。

  她害怕那样的相残,更害怕他走得太深、太远,她赶不上他的脚步,又或者被他瞧作累赘。

  这条道,他如果决定成魔,她也陪他,认了命地相陪到底。

  “那位女帮主……她、她也很喜爱你是吗?”

  噢,她、她她用了“也”字!

  右颊的伤刺麻刺麻的,现下是整张脸一烧,全烫熟了。

  贴紧她身背的男人没发觉她话中用词,他似是心有旁鹜,静默片刻才道:“你知道了,也亲身经历了,那就是我,真正的我。”

  她的柔荑被反握住,那力道强悍,仿佛也同时握住她的心。

  轻喘,说不出话,眼眶很不争气地泛热,她努力压抑再压抑,听到他低嘎无比的嗓音再次传来——

  “踏进这条道,再坏的事都干过,偷拐抢骗,杀人越货,下手时绝不手软,一心软,死的就是自己。我心很肮脏,手段也黑,我冷血、无情、野蛮、残酷,我游走黑白两道,唯利是图,在我眼里,有奶便是娘,谁能让我吃饱、喝饱、赚饱,我就给谁脸面,要我当只看门狗都无所谓,但谁敢挡我财路,让我不舒心痛快,我就将他斩草除根,绝不留命……说到底,我也是根墙头草,随着风吹两边倒,节操在我眼里顶不上一个屁。我势利,见钱眼开,我杀人如麻,只为了不让人阻老子发财,有人敢抢属于我的玩意儿,我就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即便是女人又如何?我照杀不误,把她们一个个全砍翻!见她们惨死在我手中,我痛快,哈哈哈……你都不知我有多痛快!哈哈……哈哈……”

  她扭动挣扎,在他怀里转身,跟着扑过去揽住他的颈项。

  她未受伤的颊面紧贴他的脸,乌丝与他的雪发缠叠。

  她抱得好用力,密密贴靠,气息不稳,但这一连串的举措却有效阻了寒春绪对自己的自伤自毁。

  有好半晌,寒春绪脑中一片空白,身躯僵硬。

  她的举止完全出乎他意料……她、她主动抱住他!当年他遭到祁老大派来的人围击,后来她见他无事,也是扑进他怀里牢牢抱紧他,像给予慰藉,同样也寻求慰藉,而此时亦是一样的感受……

  内心波涛汹涌,他颤栗不已,重新锁她入怀,汲取她发上与肤上的馨香。

  “你怕也好,不怕也好,我都不放你走!跟着我,一辈子过不了安康日子,但我就是不放你走!听见没有?”

  声嗓如磨过粗砾般沙嘎,他话中带狠,那股狠劲儿却让君霁华心头更笃定。

  她和泪道:“没有要走……我不会走的……”

  他想看她此时神情,她不依从,一张泪颜埋进他发中。

  他听到她低幽嚅着——

  “……”

  “什么?”那像是极要紧的事,他竟无法听明白,喉间似梗着,呼吸困难。

  “……”

  “你到底说什么?”

  君霁华磨蹭了会儿,终于凑唇在他耳际,低语再道:“我说……我没有喜欢你,也没有情意,不是真的……我那时说的是谎话。”

  她可能又要被羞辱,但,就这样了。说出来,够教人面红耳赤,心里却坦然许多。对自己坦率,双脚稳稳踩在地上,才能真正过日子。

  蓦地,她被推开一小段距离。

  男人那双利目在昏幽烛光中闪闪发亮,她有些受不住,脸皮都快着火,他在她撇开眸光时饿狼吞食般“攻击”她。

  寒春绪知道他不该这么做。

  他真的、真的、真的不该这么做。

  今晚,她身上有伤,心有余悸,他却还是不放过她。都说他良心八百年前就被狗啃掉、被鹰叼走,五脏少四脏,徒生一颗胆,他是自私的混帐,猪狗不如,但……没办法啊没办法,要他此刻不碰她,办、不、到!

  我没有喜欢你,没有情意。谎话!

  所以,她说了谎。

  所以,她没有不喜欢他,对他也不是全然无情。

  这次不仅情花大开,连心花也朵朵盛开。

  他的吻由激切转为怜惜,轻啃着、诱哄着,他吮走她眼尾与腮畔上的清泪,肤孔中喷涌而出的体热将她烘得周身湿润,神魂也酥酥润润……

  “绝不放过你!”他咬着她柔润耳珠,恶狠狠宣告。

  她受不住地闭眸吟哦,没瞧见那双男性目瞳中,浮出一层薄薄的湿润。

  第9章(1)

  “这是咱们‘绮罗园’的百花玉肌膏,待口子愈合,得记着天天抹在伤疤上。”朱拂晓将一匣子润肤去疤的药膏搁在桌上,轻扣君霁华的下巴,扳起。她仔细审视着,最后点点头。“还好,伤得不深,只划开皮肉,没伤到里头的肌筋,好好照料着,很快就能完好如初。”

  很难完好如初。君霁华心里清楚。

  那两道口子极长,一道从右眉尾斜至嘴角,另一道则从鼻翼划到耳下,在她右颊大大交叉。当时那女帮主是真想划花她的脸,若非寒春绪出手,她此时的脸应该跟个棋盘差不多,交错纵横好几道。

  还有命活着,她心里是庆幸的,但从铜镜中见到自个儿的脸,心里不由得苦笑,终于能够体会,女儿家爱惜容貌,她也一样。

  “谢谢姐姐的百花玉肌膏。”她微一笑,伤口还疼,小小皱眉了。

  朱拂晓小心替她拨开发丝,边道:“那日我晚些到,你出了意外,之后柳儿和叶儿给我递条子来,说你返回了,但受了点伤,我正想着要探望你,却不知你落脚何处。”挑眉眨眼。“你男人倒主动找上门,带我来这儿。”

  听到“你男人”三个字,君霁华浮出腼觍神色。

  “姐姐,见到你,我真欢喜。”

  所以这表示,寒春绪直觉认为拂晓姐姐是“可信任的朋友”吧,因此才领她来到深巷内的巢穴。

  “妹子,见到你,我比你更欢喜。”玉手不太正经地摸了人家一把,朱拂晓嘻嘻笑。“咱俩在太湖‘凤宝庄’一别后,没想到你有这么大转变,先是‘夺花会’开出天价,还当夜就被人从‘天香院’赎走,如今来到奴家的地盘,竟还被扯进江湖追杀。妹子啊,我可好奇死了,非得听你一件件说个仔细明白不可!”

  唉,这真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啊……

  君霁华苦笑叹气。

  ***

  傍晚时分,熟悉的脚步声踏进北屋。

  一听到动静,坐在镜前的君霁华立即抓来一块折成四方的巾子掩在右颊上。

  寒春绪刚将朱拂晓送回“绮罗园”,甫进屋,瞥到那姑娘心虚且急切的举动,双目微乎其微一眯。

  他不动声色走近,解下披风,状若随意地道:“你一个人不好换药,我帮你。”

  “不用的!”意识到声嗓过急了些,她垂下眸,结巴嚅道:“那个……适才拂晓姐姐帮我换过药了,虽说才过五日,但愈合情况颇佳……对了,她还送来一大匣子百花玉肌膏,说要是抹完了,再跟她讨,我、我很谢谢她。”飞快望了男人一眼,察觉他正一步步逼近,表情不可捉摸,她吓了一跳,连忙起身退退退,隔着桌子绕出一个小弧退到门边,仍不忘用巾子压着右颊面。

  男人定住脚步,两手插在腰上,直勾勾瞪她。

  “你在干什么?”躲他?!

  “我……我也很谢谢寒爷,肯让拂晓姐姐来这儿跟我说说话,胡乱闲聊,我……啊!敏姨和柳儿、叶儿肯定在灶房忙呢,我身体没事了,该去帮忙的。”退一步,再退一步,丢下话,望身跑掉。

  怎么,别人可以看她的伤,就他不成吗?躲什么躲?

  寒春绪心里很不是滋味。

  再有,她出事后,被他带回四合院的那一晚,她都对他坦承情意了,怎么这些天又故意疏离?而且对于那晚所说的话,都不肯再详加解释,真是……真是……有够可恶!

  若非她如此娇柔,他真想抓住她肩膀死命摇晃,以泄心头之怨。

  她难道不知,抛出香饵诱鱼上钩,鱼既然钓上了,却不肯给个痛快,这样的行径有多……多缺德吗?

  ***

  脸上的伤收口结痂,今儿个她拆下裹巾查看时,痂已脱落。伤好了,在右颊留下两道淡红色伤疤,摸起来微微突起,已不像以前那般光滑无瑕。

  原来她还是很在意容貌的,以为看得很开,心中仍是郁闷。

  今夜,太湖边上一轮明月,银华邀人来,君霁华接受这份无言邀请,散着发,独自一个踏出屋外。

  夜风掠过她发尾、袖底,轻轻波荡着裙摆,她落足无声,走向那片梅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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