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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page 1 作者:季可蔷

  第1章(1)

  大昭王朝,弘宣四年

  皇帝病重。

  皇宫各处出入大门虽是守得密不透风,有心人仍是将消息透了出去,京城内各达官贵人的府邸不约而同选择了紧闭门户,就连市井百姓也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如今中宫无主,由贤妃掌管凤印,统管六宫,她领着几个高位妃嫔,轮流在皇帝的寝宫侍疾。皇帝的继母皇太后却是对外声称自己因忧心过度,亦染上了风寒,已经有好段时日不曾来探望皇帝,可许多宫人经过寿康宫时,都会发现里头灯影幢幢,偶有欢声笑语传出,气氛似乎不像皇太后染疾那般凝重。

  这日,暮色渐沉,寒风刺骨,一处幽闭许久的宫门内,一个乌发雪颜的美人靠坐在偏殿的软榻上,墨密如羽的眼睫伏敛,在隐隐发黑的眼窝下投下阴影,半梦半醒之间,她似是听见了一声声悠长而不祥的钟声。

  她陡然惊醒。“春雨,春雨!”

  “是,娘娘。”云清宫的掌事宫女春雨听见呼唤,原本在殿外对着小宫女吩咐事情,忙拢了衣袖进殿。“娘娘醒了,是否要喝点茶水?”

  微微褪了色泽的乌木桌几上,春雨不久前才在茶壶里换上了新茶,此刻还温热着。

  “奴婢倒一杯给您可好?”

  “我不喝茶。”傅无双摇头,猛然拽紧春雨的手腕。“方才是不是丧钟响了?”

  春雨一愣。

  “皇上,他是不是……”傅无双微哑的嗓音噎在咽喉,一双宛似含着渺渺水雾的明眸直勾勾地盯着春雨。

  春雨明白了她的意思,蓦地一凛,连忙摇头。“娘娘,您听错了,方才并无钟声。”

  “没有钟声?”傅无双口气一松,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是悲是喜。“原来是梦啊。”

  “是啊,娘娘,您怕是这阵子太累了呢!”春雨柔声劝慰,拿了只怀汝梅花杯倒了茶给傅无双喝。

  傅无双喝了茶,心神总算稍稍宁定些许,可方才从梦里带回的惊惧感仍是一点一点地刺着全身骨髓,又冷又麻。

  她望向从小便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贴身丫鬟。“春雨,我要去景阳宫。”

  “娘娘!”春雨大惊。

  “我想见皇上一面。”

  “可是……您可是被禁足了啊!皇上说过,云清宫只进不出……”

  “服侍我更衣。”

  傅无双盈盈起身,随手将披散的长发用一圈银环束起,明眸清清,语气坚决,彷佛又回到她在忠勇大将军府里当千金嫡长女那时候,英姿飒爽,说一不二。

  景阳宫内,皇帝于病榻上沉睡不醒,素来贤良聪慧的贤妃瞥了眼皇帝苍白清俊的脸庞,转头问刚刚诊过脉的御医。

  “皇上的病怎么样了?”

  老御医低着头,神态恭敬,却是一语不发。

  “你倒是说话啊!”贤妃难得拉高了嗓音。“皇上因何昏睡不醒?”

  一个多月前,皇帝在御书房批奏摺时,忽然头晕目眩,起初御医诊断只是劳累过度,休息几日便好。岂料皇帝躺着躺着,却是再难下榻,每日昏睡的时辰愈多,清醒的时候愈少,而自昨日起算,已是一日一夜不曾睁眼。

  太医院上上下下不知召集了几次会诊,剖析脉案,辩论药方,却是谁都说不清皇上究竟染了什么病,每日针灸进汤药,病情竟是毫无起色。

  号称后宫第一美人的丽妃见状,语气尖锐地扬嗓。“御医老大人可要知道,若是皇上这病医不好,你们太医院一个个也别想活了!”

  “丽妃妹妹!”贤妃喝止了年轻气盛的丽妃。皇上的病治不好这话是能乱说的吗?就连在心里想想都是万万不该!

  凌厉的眼风扫过来,丽妃便知自己说错话了,她虽恃宠而骄,也知自己的恩宠都是皇上给的,若是皇上不在了,她不敢想像自己日后冷寂的深宫岁月。

  她退到一旁,咬唇不语。

  这时有小太监进来跟景阳宫的总管太监李半闲传话,贤妃眼角瞥见两人咬耳朵,秀眉一蹙。

  “李公公,有什么事吗?”

  李半闲听了小太监的传话,眉尖一蹙,正琢磨着这事不好办,既然贤妃开口问了,也只得上前回答。

  “回娘娘的话,静嫔娘娘在外头求见皇上一面。”

  “谁?”贤妃以为自己听错了。

  “静嫔娘娘。”

  “静嫔?”丽妃也惊愕了。“她不是被关在冷宫吗?是怎么出来的!”

  她是正大光明走出来的。

  由于皇帝病重,宫内禁卫军担心有变,大半兵力都调去守卫各个对外出入口,谁还有闲心管一处长年幽闭的宫殿?

  她披着黑色貂绒连帽斗篷,一身素淡,只带了春雨一个人来到景阳宫外,脱簪请罪,长跪不起。

  宫内贤妃派人递出话来,要跪就跪吧!总之是不可能让她见到皇上的。

  她早料到了会是这结果,也做好了准备,事先穿上了几层厚厚的棉绒护膝,全身包得暖暖的,还握着个银叶雕花的手炉。

  可即便如此,一夜的冷风仍是吹得她头痛,面无血色,膝盖亦是逐渐发麻、僵硬。

  她凭着一股意志力撑住。

  春雨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着,她不听,异常坚持。

  要见他一面,见那个年轻英武的帝王、她曾经温柔的封旭哥哥。

  说不定,会是最后一面了……

  封旭哥哥!

  旭哥哥骗人,说好了要再做只纸鸢给我的。

  无双不要纸鸢了,只要旭哥哥常来看我。

  旭哥哥生病很难受吗?喝药很苦吧!无双亲手做蜜饯给你吃,吃了就不苦了。

  你要走了吗?不要走,至少再见我一面。

  旭哥哥……

  封旭缓缓睁开眼。

  寝殿内却是无人发现他已经醒了,周遭模糊的低语逐渐清晰——

  “静嫔还跪在外头?都跪一个晚上了,她还不死心!”

  “静嫔娘娘的脸色很难看,依娘娘看,是不是要请人送她回去?”

  “呿!贤妃姊姊,她要跪就让她跪去吧!冻死了活该!反正皇上也不想看见她,死了正好!”

  “丽妃妹妹,莫要胡言乱语……”

  这般春寒料峭的天气,静嫔在外头跪了一个晚上?

  无双……

  “宣她进来吧!”

  冷冽的嗓音响起,众人才惊觉皇上醒了,七手八脚地围过来,老御医一副喜极而泣的表情,颤着老手为他诊脉,贤妃和丽妃也带来香风一阵,莺声婉转。

  “皇上,您总算醒了!嫣儿好担心您啊!”这是丽妃娇滴滴的撒娇。

  “皇上感觉如何?是否需要进些热食?臣妾这就让人送膳过来。”这是贤妃温柔的关怀。

  封旭只觉得烦躁。“不是说静嫔跪在外头吗?宣她进来!”

  贤妃和丽妃错愕,互看一眼,丽妃不悦地冷哼,贤妃依旧一派贤良,含笑吩咐下去。

  封旭等了将近一刻,又进了碗汤药,傅无双才在两名御前宫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进寝殿内。

  在距离龙床还有十步之遥处,御前宫女便放开了她,以为她会跪下来叩拜,哪知她却继续往前走。

  “静嫔!”贤妃喝叱。

  靠着隐囊坐在龙榻上的封旭抬了手,示意贤妃无须阻止,病中的他脸色黯淡憔悴,唯独一双墨深的俊眸尚不失神采。

  傅无双一直来到榻前,才停了脚步。

  她摘下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清瘦妍美的容颜,沾了整夜露水的秀发微湿,发绺在额前散乱着,形容看着有些狼狈,她却没有丝毫的羞惭,一双明眸澄澈如水,安静地盯着床上的帝王。

  这一刻,殿内气氛诡谲,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良久,一道清冷如冰珠的嗓音方滚落。“原来,你还没死。”

  嘶——

  也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气。

  当着这全大昭国最尊贵的男人面前,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这可是死罪啊!

  殿内空气僵凝,除了那静静相对的两个人,其他人鬓边都不禁出了汗。

  封旭眉角一抽,俊容冷凝,深不见底的眼潭微起波澜,若不是极了解他的人,当看不出他状若平静的面容已隐含一丝怒意。

  “就这般盼着我死吗?”声调毫无起伏,不带情绪。

  只是其他人听了不免一惊,这天下第一的帝王在静嫔面前竟是忘了自称一个“朕”字。

  傅无双淡淡一笑,明知他愤怒,却仍满不在乎。“你死了,我也能不活了。”

  她话说得极轻、极细,像春日绵绵的雨丝,落在封旭心上。

  他倏地抬眸瞪她,这才看清她脸颊上染着病态的红晕。

  她却没再看他,彷佛确定他还活着,她长跪皇帝寝宫外一夜的目的也达到了,再不留恋地转身。

  她轻飘飘地踩着地,才走没几步,身子便颓然一软,趴伏在地。

  这砰然声响让众人来不及反应,一道人影匆匆闪进殿内,原来是京城禁卫军统领,严华。

  知道殿内有女眷在,他低眉敛目,神情肃然。“皇上,淮王起兵了!”

  什么?!

  殿内诸人皆是脸色大骇,脑海瞬间空白,可贤、丽二妃仍是注意到,值此紧急的当口,皇帝的第一个举动竟是立即步下龙榻,亲手将晕倒的静嫔横抱起来……

  “小姐,不可以!你的病还没好……”

  “春暖,让我出去好不好?我就出去走走,我答应你,就只在咱们这小院里绕绕……”

  “小姐,外头下着雪,冷得很!就连小院的树枝都结成冰了,你再出去怕是这风寒又要加重了。”

  “可是……人家在这屋里待得闷嘛!好闷好闷!闷死了……”

  “小姐,大过年的,怎么能说那个字!”

  “春雨、春雨!春暖不让我出去,你帮我拦着她……”

  “小姐!”

  “春雨,连你也不帮我?”

  “她怎么帮你呢?你这小淘气,想害自己的丫头挨杖责吗?”

  “旭哥哥!你来了啊,来陪我的是吗?”

  “我若不来陪你,你岂不是要把这屋子给掀翻了?来,乖,先把汤药喝了,我再陪你下盘棋。”

  “我不喝,汤药好苦啊!”

  “苦也得给我喝!不然病怎么会好?”

  “旭哥哥好凶……”

  第1章(2)

  景阳宫,御书房。

  封旭正秘密召集几个大臣谈话,其中自然有他最信任的京城禁卫军统领严华,还有和他一母同胞的六皇弟,宁王封晔。

  “淮王的军队如今到了何处?”

  “回皇上,淮王已经到了江左一带,即将和王将军的水师交战。”

  几个人指着桌上的地形图商讨,沿着江左一带,封旭早就暗中布下大量兵力,只等着鱼儿上鈎。

  而他这个三皇弟淮王也不负他所望,果真举兵叛变了。

  他很清楚淮王是相信了他病重的消息,这才按捺不住性子,以为自己可以趁火打劫。

  只可惜啊,他这病是装的,也是故意让宫城的守卫松懈,让皇太后寻隙将消息递了出去,然后再用一纸诏书宣淮王入京,惊得淮王七上八下,深怕自己一进京就被瓮中捉鳖,索性一咬牙反了!

  一切都照他预想的计划走,如今就等结果出来了。

  大臣们散去后,只有封晔留下来陪他说话。

  “皇兄,待你剪除了淮王的势力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那些个不安分的朝臣也可以趁此清理一番!”封晔一脸兴奋。

  封旭微微一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这一日他已经等很久了。

  多年的筹谋,只为了能够将这个国家的政权完全地收拢在自己手里。

  “太后怎么样了?”封晔问。

  封旭冷笑。“她若是能就此安分下来,朕或许能饶她一命,就让她在寿康宫里养老,清闲度日。”

  这意思是要拔了她皇太后的所有权力,徒有名义,不给实质。

  “也罢!给那老妖婆有得吃有得喝,也算是皇兄尽了孝道了。”

  宁王个性不比兄长,最是放荡不羁的,小时候因此吃了不少苦,受伤、中毒都是常事,若不是兄长一力护着,恐怕早在这吃人的宫廷里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而对那个面慈心恶的继母,他早就恨极了!从兄长还是太子时开始,那老妖婆就没一日消停过,心心念念就想扶持她两个亲儿上位,先是大皇子,而今又是淮王。

  幸而皇兄聪明机灵,年少时藉着向傅二将军讨教武艺之名,在傅家住了几年,乘机在外头经营了一批支持自己的势力,才能在父皇误信馋言、废了他太子之位后,尚保有一息生机,徐图再起。

  这些年来,皇兄一路走来,步步惊心,刚登基时,朝廷更是风雨飘摇,为了聚拢人心,皇兄可是费了好一番心血。

  比起来,他这个皇弟日子就过得太逍遥了,只管在京城当他的宁王。

  “皇兄辛苦了!”

  想想,封晔不免觉得愧疚,自己自幼就体弱多病,琴棋书画倒是会一点,骑射功夫却是一窍不通,不然也能带兵去打仗,助皇兄稳定江山。

  封旭一看弟弟脸上的表情,便知他心里想什么,摇首莞尔。“你啊,好好娶个贤慧的宁王妃,生几个孩子,把你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朕就安心了!”

  “呵呵。”封晔讪笑。

  说到娶妻生子这回事,他就没劲了,一个人过日子多自在呢!想去哪儿去哪儿,街坊酒肆、秦楼楚馆,谁也管不着,干么非要个黄脸婆在家里杵着给自己找难受呢?

  他可不做这蠢事!

  封晔暗暗思量,正想寻个什么理由开溜,以避开这个令自己尴尬的话题,不料目光一瞥,却见皇兄似是魂不守舍。

  不一会儿,封旭扬手,召了守在御书房外的李半闲进来。

  “皇上,宁王殿下。”李半闲恭谨问礼。

  封旭盯着这个自幼便跟在自己身边服侍的太监总管,目光阴晴不定。

  气氛一阵诡异的沉寂。

  封晔看了觉得奇怪,怎么把人叫进来后却一声不吭呢?

  李半闲窥视皇帝脸色,想是猜到了君心所系,主动开口。“皇上,方才小太监来报,静嫔娘娘她不喝药,已经砸了好几碗了。”

  静嫔娘娘?

  封晔闻言一愣,不觉望向兄长,果然见他剑眉拧拢,神色转瞬阴沉下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才闷声不响呢!连他这个做弟弟的都憋得难受。啧啧啧!这女人,可是皇兄这辈子最大的孽缘啊……

  “今日来看诊的太医怎么说?”封旭总算发话了。

  “太医说娘娘的病情是稳定了,只是这热度一时半刻退不下来,须得按时喝药多加调养。”

  “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李半闲躬身退下,封晔见兄长明显三魂走了七魄,决定自己应该识相,莫再为难这个傲娇的皇帝兄长。

  “皇兄可要去瞧瞧?臣弟正好也有别的事,就此告退了。”

  封旭颔首,在封晔转身离开前,又丢下一句。“再给你一年时间,一年后,你若是自己再找不到对象,朕可要替你赐婚了。”

  封晔脖子一僵。“呵呵,那臣弟的姻缘就麻烦皇兄多多关照啦!”

  话虽如此,这种事最好还是能拖则拖!

  封晔暗自下定决心,嘻笑一番后,拔腿就走,封旭望着弟弟匆匆逃离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却不再迟疑,立即转身回寝宫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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