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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亲爱的(上) page 9 作者:单飞雪

  陈明慧愣在蒋汉城怀里,她失神中,听见乔娜英尖叫。渐渐地,她感觉到左臂有黏腻的湿濡感,睁开眼,看见鲜红的血,正持续的渗透她的衣。她受伤了?可是,不疼啊?而乔娜英一直尖叫,一直尖叫,像中邪那样。

  很快地,四周的人聚拢过来。他们惊骇地看着楼梯间的水泥地,那个鲜血汩汩的少年,鲜血像缓缓绽放的红花,慢慢但不停止的不断从少年身下漫开来……

  终于,陈明慧闻到铁锈般的血味,她呆呆坐起,看着倒在身下的人。她睁大眼,剧烈地颤抖起来,彷佛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刚才还能说能笑能走的蒋汉城,此刻倒在浓稠的血泊里,已然没有声息。

  他死了?

  陈明慧呆怔着,大人们包围他们,嚷着喊着要叫救护车。

  乔娜英跑过来,一直尖叫,几乎震破陈明慧耳膜般的凄厉哭喊。“蒋汉城死了,死了,蒋汉城死了啦!蒋汉城!”

  十年后——

  秋天,台北。

  黄昏时刻,巷口转角处,“日月便当店”正忙着。

  从透明橱窗的工作区看进去,便当店整洁明亮。入口两旁种植花卉,里边没座位区,这个便当店只做预约跟外送服务。少了传统便当店的吵闹,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长发女子,正手脚俐落地烹调食材。

  这是二十八岁的陈明慧跟爸爸陈阿勇开的便当店,陈明慧抓住现代人习惯网路购物,善变爱尝鲜又爱时髦的调性,她会先在部落格公布日月便当一周的菜色,有时台菜风,有时日本料理,有时义大利便当,不管什么菜肴都难不倒她。她以配菜丰富料理多变且色彩缤纷的便当,掳获OL的心,日月便当做出口碑,业绩稳定成长,足够支付父女俩的生活开销。

  今天是日本料理,陈阿勇负责烤鲭鱼,陈明慧忙着打蛋,煎蛋卷,今晚要出五十个便当,她忙得不可开交,有双小手一直揪着她的牛仔裤。

  “妈咪妈咪——”一个四岁的女娃儿软绵绵喊。

  “乖,不要吵。”陈明慧专心翻煎蛋卷,翻蛋卷的速度要快,不然卖相就不好看了。

  “我好无聊喔。”女娃儿开始抓住她围裙,往上爬。

  第6章(2)

  要挺住,陈明慧僵住身子,站稳稳。朝陈阿勇那边看。“爸!鱼好了吗?我这边差不多了。”

  “好了好了。”陈阿勇端着一整盘烤鲭鱼过来。“不是我臭屁啊,我烤鱼的功夫真是太厉害了,你看看你看看,每一天都烤得这么油亮油亮,这些鱼啊死了比活着还帅啊!”

  “你打开便当盒快盛白饭,我来装菜。”陈明慧喊着,忙挟菜,一边继续挺直身子,这时四岁的美美已经爬上腰部,双手巴住她脖子。

  “美美——”陈明慧挤出笑容。“你去看电视好不好?”

  “不要。”

  “去后面玩猪猪吧,猪猪饿了。”

  “不要!”

  “我们在工作,你快下来!”陈阿勇把美美硬拉下来。

  “啊——”美美尖叫,咬陈阿勇手臂一口跑走。“臭光头!”

  “什么?叫你不准骂我光头,我有头发什么光头,我有头发看见没有!”陈阿勇跟女儿抱怨,一边忙着把鱼装进便当。“你看见了吧?嗄?这么野,我快被她气炸了。喂,你跟乔娜英讲,她不能每次都把女儿往这里丢,这里又不是托儿所。住在你家就算了,怎么连女儿也丢给你带,连小孩子都以为你才是妈妈,妈咪妈咪的叫,搞什么啊。”

  “今天保母放假嘛,她不是故意的。爸,这不行,这要重摆,你看,你要把鱼放得漂漂亮亮的嘛。”陈明慧挑出摆歪的鱼,重新摆好。“还有,这个黄色的煎蛋跟咖啡色的鱼中间要放秋葵,这样有个渐层的色调才会好看啊。”

  “是做便当不是画画喔,干嘛颜色也这么挑。喂,我跟你说,她女儿丢这里就算了,可是后面那条猪是怎么回事?她打算永远放下去吗?”

  “阿爸干嘛跟一只迷你猪计较。”

  “迷你猪?迷你猪?那是恐龙好吗!”

  陈明慧噗地哈哈大笑。也是,当初接回来的猪经过一年又更大只了,已经有一辆摩托车那么大了。

  “你还笑得出来啊?”陈阿勇满腹苦水。“我每天起床要清它的大便耶,烦死我了。我跟你说,美美也不能老是叫你妈咪妈咪,我不是要你纠正她吗?你还没嫁人,这样让人家误会了怎么办?”

  “谁会误会?王柏琛吗?他又不是不知道。”

  “就算你男朋友不在乎,还是不好吧?”

  “阿爸,这种事有什么好烦的,你真的是越老越罗嗦。我没什么朋友,我们也没有什么亲戚在往来的,还怕谁误会?”

  “我担心别人会乱想。”

  “你管别人怎么想,别人又不跟我们吃饭睡觉过日子。”

  喀啦,门推开,一位笑咪咪的胖大婶脱下安全帽走进店里,扯着大嗓门说:“吃面包喽!”大婶扔下一袋面包。“刚出炉的,非常香非常好吃。阿勇,我有买你最爱吃的奶油面包。”

  “唉呀,宝珠啊。”陈阿勇念她。“你干嘛又花钱,赚钱很辛苦啊。”

  宝珠哈哈笑。“我一个人,我没什么开销啦!哈哈哈……今天的单子呢?”王宝珠是日月便当的外送员,每天都笑咪咪的很讨喜。

  陈阿勇看着她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圆滚滚的身材,不禁叹道:“怎么宝珠你越看越像后面那只——”

  “阿爸!”陈明慧瞪他,赶紧把送货单交给宝珠。“麻烦你喽。阿爸,我带美美去散步,锅子我回来再洗,你先休息吧。”

  陈明慧到后院带美美出来,美美已经骑在猪猪身上了。看似恐龙的猪猪发出悲伤的哀嚎,想抖落乔美美。

  “你快下来,我们出去。”陈明慧帮美美穿上外套,抱起美美,跟爸爸再见。“我们美美要跟我去约会了喔。”

  陈阿勇又跟女儿唠叨了。“唉呀,阿慧你不要老抱着她,你的手会酸啊,让她自己走。”

  宝珠靠过来,搭住陈阿勇的肩膀,很老江湖地说:“我觉得喔,你要劝阿慧少跟那个女人和她女儿来往,那女人的议员爸爸不是贪污被关在牢里吗?现在阿慧的男朋友是银行经理欸,还是什么集团少东,她是在跟豪门交往耶。豪门都会调查未来的媳妇,你叫明慧注意点,不要让人有话讲,万一男朋友因为这样跑了,多划不来!”

  “唉,我也是有点担心这个,好不容易才交了男朋友,条件又那么好,可是阿慧才不会听我的,她很死心眼咧,只要认定是自己人就照顾到底,她就是那种死个性,讲都不听,我看她已经把乔美美当自己生的女儿了。”

  陈明慧牵着美美逛街,牵着小孩又软又热的手,听小孩儿欢喜的嗓音,她觉得很平静、很愉快。

  美美一路上都有新发现——

  “哇,好大的蛋糕。”、“哇,好奇怪的衣服——”、“哇,你看你看好多小狗耶,汪汪汪汪汪汪——”……

  “哇!好小的吉他!好漂亮。”这是经过乐器行时喊的。

  陈明慧停下脚步,蹲下,跟美美说:“那不是吉他喔。”

  “是紫色的吉他!”美美跳着叫着。

  “那是‘乌克丽丽’。”陈明慧解释:“是一种夏威夷乐器。”

  乐器行里,一把小小的紫色乌克丽丽琴跟大吉他们摆一起,显得特别突出,非常耀眼。陈明慧暗下眼色,眼眶一阵潮热。

  陈明慧——陈明慧——

  好像有人在遥远的彼端喊她,她不敢回头望。

  那个人演奏“乌克丽丽”的模样;那个人欢喜的朝她跑来爽朗的样子;那个人因为她,最终倒卧在血泊里……

  “妈咪!”美美用力抓紧她的手,吓她一跳。美美叫着:“买给我,我要,我一定要它,我要带它回去玩,我很喜欢它,买给我嘛!”

  在公园老老的大茄苳树下,叮叮当当、咿咿铿铿的。美美盘坐公园长椅,乱弹“乌克丽丽”,她幻想自己是电视里很帅的摇滚妹。

  陈明慧听着不成调的声音,被回忆折磨。失神地凝视公园的池塘,看见的却是过去的画面,好久以前的事却像昨日般清晰。好几个中午,蒋汉城兴奋地掀开一层又一层的他的便当,炫耀里边的菜肴。

  “你看,很棒吧?都给你吃。”他笑着,献宝似地好像什么都可以奉献给她。

  “好吃吗?好吃吧?”他总是在她吃便当时间个不停,只是苦等她一个开心的笑容。

  现在,携带着过往那些美好的午餐时光,她烹饪便当,想像彼端打开便当的人是他。当然,这只是她的妄想。直到半年前,她才答应试着跟苦追她的王柏琛交往,因为王柏琛持续追她近一年,电话、E-mail、情书、情话,早晚嘘寒问暖,追她的毅力,一如当年蒋汉城的那股傻劲。

  有一回,王柏琛又被她冷冷拒绝时,竟伤心地红了眼眶。

  他说了一个伤心的往事,打动了陈明慧。

  他说他大学时,曾经交了一个女朋友,他非常爱她,女友在一次登山时失踪,从此没有消息。他疯狂寻觅,最后终于接受女友山难亡故的事实。他一直麻痹自己的情感,直到遇见陈明慧,他说陈明慧有着跟他初恋女友一样文静的气质,还跟她一样很会烹饪,所以一吃到她做的便当就想起女友。

  王柏琛提起这事时,哭得很伤心,他说他很自责,恨自己当时没陪女友一起去登山。他又说他觉得这是女友在天上给他的安排,让他遇见陈明慧,展开新生活。他说以后只想对陈明慧认真,敞开心房。

  是因为怀念年少时被呵护的时光?还是想念蒋汉城太苦、太寂寞?或是从王柏琛对女友的怀念跟内疚中,看到一样挣脱不出回忆的自己?

  终于,陈明慧被王柏琛感动,试着交往,这让爸爸终于也安心了,阿爸一直担心她走不出跟蒋汉城的过往,会孤单一辈子。

  如今,她试着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也努力和另一个人往来,吃饭约会,想忘记蒋汉城,让人生继续。

  可是……陈明慧不明白。

  为什么在另一个人身旁,不但忘不了他,反而更强烈地思念他?

  “妈咪——我弹累了。”美美放下“乌克丽丽”,仰倒在陈明慧怀里,美美笑看着她,摸着陈明慧的衣服,摸着她的手儿。

  “啊,妈咪,你这里怎么了?”美美抓着她左手食指,那儿有一条刀伤的旧疤。

  “喔,妈咪以前不小心切到手。”

  “哇,痛死了吧?我亲亲。”美美抓住她的手指亲吻着,童稚的声音一边嚷嚷着:“不痛不痛。”

  陈明慧心中尖锐地痛起,蓦地落泪。

  彷佛是昨天的事,她忘不了。那时切伤手指,蒋汉城放声大哭,牢握她流血的手指,彷佛伤到的是他自己。他怕她痛,她受一点伤都会令他抓狂。可是他却因为她重重地伤到,他流的血是她的N倍。而她竟然连抚着他伤口,跟他安慰一声“不痛”都没有。

  那时候,她伤心寂寞,他永远都在。可是,当他受创重伤时,她却不能靠近。他为她重伤,她却连抱他一下都没能够,她的心啊,碎得四分五裂,那种内疚,像刀一样割着心。

  美美看见她掉泪,爬上来,抹去她泪痕。“不要哭,不准哭。你还痛啊?”

  “唔——”陈明慧点点头,笑了,眼泪怎样也止不住。

  美美揪着她的手。“我检查检查,没有流血啊,还痛喔,真的很痛吗?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痛吗?”

  听着美美认真的童言童语,陈明慧苦笑。

  是啊,愈合的伤口已经没有血,而有些伤痕,是裂在深处,没人看见的地方。

  她的痛,没有过去,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存在。

  她到死也不可能忘记吧!

  左眼视神经严重受损,左臂骨折,蒋汉城未来不可能当他爸妈期待的医生,能恢复正常活动就很不错了。这是当年意外时,医生的判断。

  蒋妈妈禁止她探望蒋汉城,她气愤伤心极了,好几次哭到晕倒。蒋爸爸则是不停地跟医生开会,不肯放弃儿子的眼睛。

  出事时,在医院里,蒋妈妈哭吼着朝他们咆哮——

  “你们把我儿子害成这样,如果还有良心就不要再接近他,离我们远远的,越远越好!”

  蒋妈妈睁大眼睛瞪着陈明慧的模样,陈明慧永远不会忘记。

  她愤恨地嚷:“为什么你都没事?为什么你没事,我儿子却变这样?为什么啊——都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儿子怎么办,他怎么办啊——”

  陈明慧那阵子都没办法睡觉,也没办法吃东西,一睁眼就流泪。她恨自己好好的,蒋汉城却变成那样。

  她希望爸妈离婚的愿望达成了,妈妈对她很憎恨。

  “你这孩子太可怕了,就这么讨厌我?讨厌到要这样对我?”

  妈妈这样恨恨地骂她,决定跟爸爸签字离婚,放弃她的监护权。

  那个老是欠债、闯祸自私自利的妈妈,终于离开,放过她跟阿爸。陈明慧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付出的代价太大太大了。

  后来,阿爸决定离开台北,去南部阿嬷家住。

  陈明慧想见蒋汉城,她不要不告而别,她想知道他的状况,但阿爸劝她不要。

  “爸知道你难过,可是人家爸妈已经气成那样了,我们理亏,不要再去刺激他们。你也是,不吃不睡的,蒋汉城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好起来啊?你吃东西,你倒下的话爸爸怎么办?”阿爸担心得一直哭。“我们去南部,阿爸不喜欢台北,一点都不喜欢。阿爸讨厌台北人。”

  可是,台北也有好人,有对她好的蒋汉城。

  搬家前的那天晚上,陈明慧自己搭车,跑去医院,溜到蒋汉城的病房外。

  她偷偷推开门,看见病床,看见点滴,看见蒋汉城的妈妈。蒋汉城的妈妈听见声音转头,一见是她,脸一沉,气唬唬走来。

  陈明慧吓得退出门外,蒋妈妈却一把揪住她领子,恶狠狠地骂。

  “你还有脸过来?”

  “蒋妈妈——”陈明慧哭了。“拜托让我看一下他,拜托。”

  “我儿子昨天醒来,听医生说他左眼可能看不见了,你知道他哭得多伤心?你知道他有多后悔没保护好自己吗?你想看他?好啊,我去喊他起来——汉城?汉城?那个害惨你的陈明慧来了,让你左眼瞎了左手废掉的女生来了!”

  陈明慧转身就跑,冲出医院,她吓坏了,没脸见他。她逃了,跟阿爸逃得远远的,可是,回忆没放过她。

  后来听说,蒋家移民加拿大,跟亲戚合作医美事业,顺便为儿子漫长的复健之路做准备,他们从此失联。

  陈明慧没继续升学,高职毕业后,记得乔娜英给过的建议,跟爸爸筹备饭馆,后来实践自己的创意,以最低成本,开创自己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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