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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 page 7 作者:西岭雪

  乌兰早已猜透主子心意,闻言劝慰:“凭她怎么骄,现在可还不是汗妃。一日不是汗妃,就一日不能在奶奶面前不敬,就得跪着给奶奶请安。就算她改日真成了汗妃,也只是庶妃,奶奶虽然是亲王福晋,却是正福晋,她也不敢在奶奶面前怎么着。”一边翻开柜子来,也不待吩咐,顾自将各色秋装旗袍铺了一炕,尽供王妃挑选。又打开头面匣子来,替她打散头发,重新梳成个一字平髻,插珠贴翠,又特意戴上大装钿子冠,理好肩上的绦子,在镜子里左右端详,直至满意了,才选了一方湖锦熟罗帕子递在王妃手中。

  睿亲王妃笑着,在这心腹婢女面前也无可隐瞒,只管在镜子里同她对望着讨主意:“那么,依你说呆会儿客人来了,我是接好呢还是不接好?”

  乌兰答:“接当然是要接的,您是主她是客么,可是也不必太恭敬了,您只管摆出奶奶的款儿来,也好让她知道咱府里的规矩,免得太纵了她,以后倒叫奶奶难做。”

  睿亲王妃迟疑:“不会吧?大汗让她住到咱们这里来养病,是瞧得起咱们信任得过的缘故,若是慢怠了,只怕于大汗面上不好看,没得让人挑了眼去。二来对她巴结着点,那么改日她做了妃子,得了大汗的宠,也会多向着咱们点儿,咱们在宫里也就算多了一个靠山。”

  正谈论着,小丫环进来报说轿子到了。睿亲王妃顿时着忙起来,呼地站起身来便往外走,乌兰忙忙拉住,拾起绛纱披风来侍候穿上,又重新仔细地理妥钿子绦子,才相随跟出。

  这里多尔衮和傅胤祖已经在大门前下了轿,却命抬绮蕾的轿子一路不停,径直抬进门去,早有十几个王府小厮迎出来接了傅胤祖手中的药匣家什,多尔衮便携了胤祖的手一同进去,胤祖惶恐,深施一礼,整顿了衣冠,这才落后半步恭敬随进。

  入门处迎面一道巨形阳文荷花青玉照壁,此时正值日落时分,夕阳如血,探过墙头射在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出一片青冷的玉光。转过照壁,正对着大堂,两侧开角门通向内院,以雕栏画柱抄手游廊连接,四个婆子已经候在那里准备接轿杆,然而多尔衮亲自押着,并不叫停,只挥挥手命仍往里走。一路山石穿凿,溪水潺潺,鹿奔兔跃,花柳迷眼,胤祖也不及细看。

  又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后花园,睿亲王妃正率了丫环站在门内迎接,见到几个汉子直闯进来,吓得躲闪不迭。胤祖少不得硬着头皮上前厮见了,匆匆行过礼,未及多说,只跟着多尔衮,脚下不停,穿花拂柳,来到花房门前。多尔衮这才命轿夫们停了轿走开,又亲自指挥着丫环用缠藤软榻将绮蕾抬进房去。

  睿亲王妃定下神来,忙忙跟着进去,待到看清了绮蕾的真面目是个只有半条命的活死人,不禁暗笑自己打扮了半天,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然而见到多尔衮如此紧张隆重,却又不禁好奇,也跟着郑重起来,吆三喝四看着众丫环将绮蕾安置稳妥,又请傅胤祖去看过他的居处。

  胤祖重新上前施礼,这才算正式见过了,睿亲王妃又将四个丫环叫到面前来命令见过大夫,丫环们便垂着手齐问了一声傅先生好,王妃骂道:“不懂规矩。”丫环们忙跪下了。胤祖忙亲自搀扶起来,连声说不必多礼。王妃又和颜悦色地,再三说这几个奴才以后就归后花园使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们做,住在府里千万不要客气云云,胤祖恭身谢过,又领了茶,管家来报前厅已经摆出饭来,便请众人过去用饭。

  自此,傅胤祖便在睿亲王府安顿下来,除每日早晚向睿亲王请安问候,再偶尔进宫向皇太极回话外,心无旁骛,日夕只以诊治绮蕾为要事。可幸这后花园一带疏竹茂林,很是幽雅,正是疗伤养病的好所在,除南角有一月洞门与前庭相通外,北墙又有一后门直通街上,方便众医生出入,免得与王爷家眷相撞。胤祖身受皇太极与睿亲王两重恩宠,自觉任重,诊方布药十分尽心,正可谓施尽平生绝学,不敢丝毫大意。

  第13节  多尔衮和绮蕾结成同盟(1)

  绮蕾沉睡着。

  任凭众人如何为了她闹得天翻地覆,她只是一无所知。

  这个至今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女子,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到来给盛京城带来了多大的惊扰的,更不知道在这一场梦中,她的命运已经被几次转手。

  她的梦境,仍然停留在刚刚遭到洗劫的漠南蒙古察哈尔部草原上,那里长眠着她慈爱的父亲,英勇的兄弟,他们的亡魂在对自己哭泣,哭诉着惨死的命运和破碎的家园。

  梦境支离破碎,不仅因为昏迷,也因为痛楚。太强的恨与太深的爱都会使有情的人痛楚,可是她所有的感情在一天里耗尽了,在她踏着父兄的尸首跨步上前,将剑尖刺入皇太极胸膛那一刻就耗尽了。倒下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她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她从此是一个失心的人。即使她的身体可以活转,她的心也死了,死在多尔衮的羽箭下,也死在她自己的短剑下。

  日和夜不再分明,梦和醒也没有清楚的界限,她偶尔会睁开眼来,被人强灌几口药汁或者参汤,接着便又沉入黑色的梦乡。

  傅胤祖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始终不能令绮蕾真正醒来。睿亲王一天几次地过访,已经明显不耐烦,傅胤祖只得据实禀报:“这位姑娘受伤很重,所幸体质强健,底子好,并不致命,只是在她的思想里,完全没有求生意志,根本不愿意清醒。如果她自己已经放弃了,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多尔衮皱眉沉吟:“昏迷以来,她从没有醒过吗?”

  “醒过几次,但是时间都很短,略睁一下眼,就又睡了,问她话,也不肯回答。”

  多尔衮便猜到几分,吩咐说:“下次只要她醒来,马上通知我。”

  次日早晨,家人果然来报,说绮蕾醒了。多尔衮立刻披了衣服匆匆赶去,只见傅太医正同着药童合力为绮蕾灌参汤,绮蕾双眼紧闭,只是微微地摇头,似不欲饮。

  多尔衮挥退众人,亲自接过汤碗来,坐到绮蕾床前,问:“你还记得我吗?”

  绮蕾微微睁开眼来,目光沉静,黑亮而凝定,虽然刚刚醒来,却看不到丝毫的迷茫与怯惧,专注地,深沉地,久久望着自己,倏然一闪,似乎想起了他是谁,神情略带惊讶,不说一句话,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多尔衮只觉那目光如两道利箭射穿了自己,整颗心忽然变得空空地,他更近地俯向她:“你醒了吗?太医说你醒了,你真醒了,就说话。”

  可是她不想说话,虽然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分明已经想起他是谁,也记得他就是那个一箭射入自己胸膛差点要了自己命的满洲武士,可是她的眼光中没有恨,也没有惧,只是轻轻地一闪,就又闭上了眼睛。

  多尔衮不得其法,只得使出杀手锏,一字一句地道:“皇太极没有死!”

  她的长睫毛一震,立刻又睁开眼睛来,震动而专注,在他脸上搜索着新的讯息。是的,皇太极,她至恨的仇人,她死之前最后的心愿,她亲手将剑刺进他的心,他怎么会没有死?怎么可以?如果他活着,自己的死还有什么价值?

  这时候她真正清醒过来,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理智与思想。死?不,自己还没有死。皇太极活着,自己也活着,所以,他们的仇恨也都活着,没有完,也完不了!

  她试图坐起来,但太虚弱了,只做了一个要坐起的姿势便放弃了。

  多尔衮立刻抓住机会,扶着她欠身坐起,一直将参汤递到她的眼前,冷静地说:“我知道你恨他,所以,你一定要活过来。他一天不死,你也不能死。”

  绮蕾有些糊涂,不是这个大胡子的武士从自己剑下救了皇太极么?不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命么?为什么他现在又要自己活着?

  多尔衮读懂了她的疑问,他扶着她,仿佛要借那扶持将自己的精力生气通过双手传给她,他以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对她,也对自己说:“我也恨他!比你恨得还深,还强!所以,我不会再阻止你,我会帮你,帮你报仇,也就是替我自己报仇!在这之前,你得让自己尽快活过来!”他把参汤递到她嘴边:“喝下去,只有喝下这些救命水,你才能活着,才能报仇,不然,你就是死得不值得!”

  于是,她开始吞咽了,艰难地,一小口一小口,不等喝完,已经“哇”地一口,将刚刚喝下的参汤又悉数都吐了出来。她实在太虚弱了,胃脏功能都已减退,已经没有消化的能力。

  参汤淋漓,吐了多尔衮一身,但是他只是抖一抖衣裳,说:“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叫太医重新煎一碗来,等下再喂你喝。”

  一连几天,他都亲自守在床前给她喂汤喂药,她总是喝了吐,吐了喝,他不介意,仍然坚持喂,她每喝进一口,他就像自己又打赢一场仗那样,长出一口气,一边不住地给她打气:“对,喝下去,再喝一口。如果你连一碗汤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付皇太极?难道你想一辈子躺在这床上做个废人吗?你的仇怎么办?恨怎么办?你得活着,为了你的父母,为了你的族人,为了我们共同的仇恨!”

  每次他喂食的时候,太医和丫环们就都被支开。傅胤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他的习惯是不闻不问;可是丫环们就没有那么识大体,她们原原本本地把睿亲王每天来探望绮蕾的时间和次数都详细禀报王妃,说是“王爷对那个绮蕾紧张得了不得,天天变着方子弄了补药来喂给她喝,一辈子没见王爷那么细心过”,又说“后花园里每天不是鹿茸就是猴脑,什么长白老参,天山雪莲,又是熊胆,又是虎肝,凡大夫想得到的,王爷都有本事给弄了来,银子花了海了去了。”

  睿亲王妃暗暗称奇,越发觉得这个绮蕾来头不小,便也一天几次地往后花园跑。可是花房前有兵把守着,说王爷有令,绮蕾姑娘需要静养,恕不见客。王妃不乐,这是自己家里,自己怎么倒成了客了?但是到底不便硬闯,只得仍向丫环打听底细。

  好容易听说绮蕾彻底醒了,也能吃东西了,也能下地走动了,也肯说上几句话了。花园口的兵也撤了,便是傅太医,也在开春的时候回到宫里太医院去了,只每隔些日子来替绮蕾把把脉,开些保养滋补的药物。睿亲王妃便趁着元宵节到,以给贵客送元宵为由,大张旗鼓地到后花园探望绮蕾来了。

  绮蕾听得禀报,依礼迎出门口接着,却既不谢过救治之恩,也不曾告叨扰之罪。只见过礼,便让在一边相陪,没半分趋奉之意。王妃有些不悦,却不舍就此离开,仍一厢情愿地握了她手说些针指女红的闲话,又向绮蕾夸耀宫中见闻,绮蕾仍是淡淡的,脸上连个笑影儿也没有。

  如是几次,睿亲王妃一片热心渐渐冷下来,这日晚间偶尔向多尔衮说起,略露出几丝不耐之意,多尔衮已是一惊:“你去看过绮蕾?怎么我不知道?”

  第14节  多尔衮和绮蕾结成同盟(2)

  睿亲王妃触动心事,忍不住抱怨:“你哪里有时候肯听我说话?我倒想让你知道,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同你说。这几个月里,你难得到我屋里来一次,除了进宫,就是往后花园跑。我倒不信,那个绮蕾见我不恭不敬的,见了你难道会有话说?”

  多尔衮皱眉道:“混说些什么?那是大汗看中的人,将来总要进宫的,你同她交往,话深话浅都是不便,以后还是不要往后花园去了。”

  王妃却又后悔起来,自恨不该向多尔衮饶舌,因为即使绮蕾不说一句话,毕竟还是一个外边来的人,还可以听她说话,现在不让自己过那边去了,可不是连这点诉说的乐趣也没有了,心中大不畅意。

  可巧这日宫里传话下来,说清宁宫娘娘和永福宫庄妃召见她,要和她叙叙家常。睿亲王妃大喜,立刻隆重打扮了,穿上那件重锦葛袍欢天喜地地进宫去。

  原来这睿亲王妃也是来自科尔沁草原,细究起来还是大玉儿的表姊妹。因此进了宫,先见宫礼,再见家礼,赶着哲哲亲亲热热叫了声“姑妈”,因道:“前几天我在家还念叨着,这元宵佳节,是个团圆的节口,只可惜山高家远的,连个亲人儿也见不着,就想着进宫来看看姑妈和妹妹,只是不得由儿,就这么巧,咱娘儿们的心想到一处去了,若不是姑妈召见,这宫里门槛高,我可怎么见得到姑妈和妹妹呢?”

  哲哲笑道:“这话说得恶心,自家亲戚见面,还要想什么由头?你心里果真有我,来就是了,何必还要等我召见?”便命小丫环将那元宵节剩下的细巧果点打点出来,装在食盒子里让睿亲王妃带回府去。

  睿亲王妃闻言大喜,紧着问:“姑妈说这话可真?以后我若想着姑妈和妹妹,可是能随时入宫来的?”

  大玉儿也笑道:“怎么不真?我们也多想着你呢,只怕你忙,抽不开身。难为你,那么大一个王府,就只你一人照应,若不是姐姐能干,换个平常人儿,早累跑了。我们可还怎么敢不体恤,老要你来宫里陪我们呢?这些个吃食也不算个礼,亲戚见面,有个意思儿罢了,你吃不下,只管赏下人去,好歹是宫里带出去的,图个吉利意思不是?”

  一席话说得睿亲王妃眉开眼笑,只不知道该怎么得意才好,果然道了好多府中艰难,又把自己的理家才干大大显摆一番。话赶话儿地,便渐渐说到这绮蕾一节上来,说:“初进府的时候惊动得什么似的,那绮蕾本人虽没什么,不过是察哈尔的一个贫贱人家的女孩儿,可毕竟是宫里送出来的人儿呀,敢不好生侍候着?又凭空多出那么些个太医,都是宫中老爷,哪个敢怠慢?一个疏忽不周到,就怕被他们挑了眼去,到时候不说我妇道人家顾不周全,倒说是王爷有意不把大汗公务当要事呢。因此天天留着八个心十六只眼睛,就只在这绮蕾身上招呼,生怕错了一丝半毫儿。总算把她一条命找回来了,那人参虎胆的,吃掉我半个王府呢。”

  哲哲用了心,抓紧问道:“依你这样说,绮蕾大好了?”

  睿亲王妃道:“可不大好了怎么的?不知吃下几吨贵重药材去。可着金子打也打出她这么个人儿来了。姑妈可不知道,那些太医老爷们有多疙瘩,开的药方药引儿凭你做梦也想不出来的稀罕件儿,什么子时竹梢上滴的露水,未时瓦上凝的霜粒儿,又什么初交配的蜈蚣,正发情的猫儿眼儿,不知哪里来的故事,撺掇得我整个府里的人不用做别的事,光替他弄霜弄水抓猫掀瓦地就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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