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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娃 page 6 作者:决明

  而且,我以后也用不到呀……

  睚眦听到了,更应该说是“看到了”,她落寞的沮丧表情。

  她在不久的“以后”,确实是用不到铜铃抑是锦袋里那堆杂七杂八的废物,死去时,孑然一身,身外之物,什么也带不走,兴许只剩加快相随。

  睚眦拒绝任何心软浮现上来,他需要做的,仅是让她苟延残喘几日,多看几天世间光景,然后,把她带回龙骸城丢给魟医,其余都别多想。她的高兴、惧怕或哀愁,全是她自个儿的事,与他无关。

  “我们只是暂租一间房清理你吐了我一身秽物,下午还很长,我们再去走走看看,或是你玩了一上午就觉得心满意足,此生无憾,甘愿跟我回城?”

  “还不够!我要再去逛!”参娃跳起来,连忙下床,好似怕他会改变心意,方才占据心头的一抹阴霾又飞快散去,脸上恢复笑靥。

  “东西收拾拾,走吧。”见鬼了,他竟然觉得这株参越看越娇俏,越看越像女人!她明明是个连胸部都没有的家伙……

  床上小玩意儿扫回锦袋里,打结收好,拽进怀里。

  “我不要再走过去很臭很臭的楼子,我从这边下去。”她指着面向大街的窗,宁愿一跃而下,也不想去闻四喜楼饭馆弥漫的人参鸡汤味。

  “说什么傻话,鼻子捏住不就行了。”

  “那味好浓,我一定会再吐一次。”

  真是株麻烦的参。

  他不介意她再吐一次,但他很介意自己再被她吐一次!

  他捏向她的鼻,狠狠地,她痛得大叫,拍掉他的手。

  “你做啥?好痛!”参娃捂住红鼻,投以不满眼神。

  “这样便行了。”睚眦抓着她右臂紧系绑的丝带,领她出门。

  “不要抓我的参须啦!你再这样我也要扯你龙须哦!”

  “法术水准不同,我的龙须藏得可好了,你找不到。”

  两人边斗嘴,边走下长长木阶梯,她才正奇怪满楼子一丝味道都闻不到,来至二楼,仍是高朋满座,而那些可怕刺眼的白盅依然在每个人手边摆上一碗,她却嗅不着令她作呕的人参鸡汤味。

  她鼻子坏掉了吗?

  鼻翼努力翕动,吸进大口大口气息,就是吸不进任何气味。

  她分心地想着,迎面撞上另一位从小厢房鲁莽蹦跳出来,满嘴急嚷“好饿好饿我要吃饭”的年轻姑娘。睚眦出手拉参娃入怀,免去她狼狈跌跤之险,可参娃不懂,为何他要按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从他胸口抬头,掌心的力道足以称之为强烈,她的脸颊完全密贴着他的龙鳞薄甲——那并不是一件缝上甲片的衣袍,而是货真价实的青彩龙鳞,等于是他真身的一部分,更代表她此时肌肤熨上的,是他的身躯。不知怎地,这个莫名的胡思乱想,教她蓦然感到燥热。

  “好香哦……”与参娃相撞的黑背红裳姑娘不动如山,踉跄不稳的只有参娃一只,姑娘圆润脸上笑意好深,抽鼻声大到毫不掩饰,猛嗅参娃身上馥郁参香,资深老饕的模样,宛如嗅到了世间极品。

  “睚、睚眦……”她快被睚眦压进他的身躯里面,挤扁脸蛋,坚硬的龙鳞刮得她好痛,她出声要他赶快松手。

  “灵参的味儿——”圆脸姑娘又惊又喜,再闻一次,更加笃定。“是灵参的气味!她她她她……”

  “走!”睚眦不多加理睬,揽紧参娃便要会帐离开,参娃在圆脸姑娘一喊出“灵参”两字时,身子早就僵硬不知所措,全由睚眦抱着走。

  “等等嘛!是灵参对吧?”圆脸姑娘赶忙拦在两人面前,叽叽喳喳:“你在哪里找到的?我也一直好想吃看看灵参是啥甘甜滋味!灵参很会跑耶,我试过好几次,怎么都逮不到它们,你怎么做到的?教我教我——再不然,我跟你买灵参好不好?别走嘛,先别走嘛——”

  睚眦瞄都不瞄半眼,绕过圆脸姑娘,迳自下楼,而参娃不敢抬头,屏着气息,埋首睚眦胸前,吓得不轻。

  “我、我被认出——”她嗫嚅。

  “嘘。”他要她稍安勿躁,他付完银两,加快离去的步伐,圆脸姑娘追赶于他身后,还在嚷嚷。

  “那那那那你告诉我怎么抓的嘛?它们咻地一下子就潜到土里面,我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它们,我这辈子啥参都吃过,就是没吃过灵参——小刀小刀你来得正好!我看到灵参了!”她挽住一名男子,要他帮她追灵参,男人手里托着盆大的汤面,惊讶于爱吃的她竟能无视于它,足见灵参对她的吸引力多强。

  被唤做“小刀”的男子目光随她手指方向落去,只能看到睚眦壮硕的背影,及他怀中之人的飘飘裙摆。

  “我没瞧见灵参。”

  “那个男人怀里——不,他应该是条龙——”圆脸姑娘脱口的“龙”字被小刀腾手捂盖,没能发出来。

  他低声告诫:“你忘掉自己身处何地?”在西喜楼里口无遮拦喊龙叫灵参,是想暴露自己亦非人类的事实吗?!

  他们每过百年便回到四喜楼一趟,人事已非,物换星移,这里再无故友,熟识的那些脸孔早已寿终正寝。他们重新在此求得厨子灶头一职,工作数年,再离去,下回重返,又是一个百年。

  在这里,他们便是一对寻常夫妻,丈夫工作勤劳,刀工一流,做菜手腕高明,妻子……除了吃之外,一无是处。

  “可是……灵参耶……梦幻极品耶……我抓百次也百次空手而回的灵参耶……”好不容易遇见珍品的这种时候,哪可能冷静?

  闻闻那香气,好浓好迷人,带些甜孜孜味儿,一般小参绝对没这等能耐,她真的好想吃看看哦,一小根参须也行。

  “我只看见他抱着一个人。”是男是女则无法辨清。

  “灵参会变成人形哦,听说超过一百年修行的参才有这种本领,也更加倍的补……”

  小刀拉住她想追上睚眦的身势,叹了气。

  “何须吃灵参才能补?我一日照六餐喂你,费心为你烹煮的膳食,兼顾蔬果肉类五谷,营养均衡,要你吃得饱足又健健康康,仍是不够吗?非要灵参补气养生?”

  “你煮的很好吃呀,我都有吃饱饱,但人家嘴馋嘛……”上好食材由他手中做成美味药膳,光用想的,她口水就不停泛滥。

  “既已是人形,说法别再觊觎它,它要养到一百年,也不是简单的事。”他的眼神在说“别追了”,将她领回四喜楼的员工用膳小厅。

  那盆有菜有肉有蛋的汤面,热气腾腾,香烟袅袅,她嘟着嘴,双眸仍是落往睚眦消失方向,心系美味灵参。小刀替她夹起面条,吹凉,喂进她口中。滋味当然仍是极好,可若有灵参熬汤,一定更鲜美……

  甫怀抱遗憾及怨念想着,唇上传来暖呼呼的触感,她几乎是立即地贪婪张嘴,吞噬唇上那抹炙热,将它们尝进口中吸吮咂弄。

  嗯……没有吃到灵参很可惜,但小刀的嘴也很美味。

  不然,暂时忘掉香喷喷的灵参,认真享受起一口汤面,一口小刀的吻……

  第3章(2)

  *  *  *

  “没再追来了吧?为、为何会被认出来?是不是我哪里没变好?露出参须了吗?”参娃反复检查自己浑身上下,不解为何与人擦肩而过便暴露身分。

  “问题不是出在你身上,而是那个女人,她不是寻常人类。”

  “唔?”

  “她很眼熟,我应该在哪里见过她……”一时之间倒想不起来,睚眦托腮,很努力要从记忆深处挖掘来那个黑发札辨、红裳黑背子的女人究竟为何人。

  “这么说来,我也觉得好似看过她耶!在天山……哪时呢?”参娃仿效他的动作,并肩坐在别人家台阶上,他一手撑头,她则比他多用一只,两掌托着精巧脸胥儿,螓首还歪一边,刚被他捏过的鼻头红通通——后来她才知道,他在她鼻上施法,让她踏出四喜楼时,不会闻到她讨厌的参鸡味道,真弄不懂他这叫体贴或是不想再惹上麻烦事——认真思忖,看来天真无邪。

  “凭你这小小参脑是能记住啥大事?”

  “可你想了这么久,你也没想起来她是谁呀。”还有脸敢笑她,哼哼。

  “至少我知道她是妖非人。”光这点就比参娃强上不知多少倍。

  “我也知道呀。”她随口乱说。

  小脸痞样教人为之气结,真怀念刚刚缩在他怀里发抖的小可怜,那么荏弱,那么温驯,那么全心全意依赖着他。

  “你这种浑身带香的缺点,招惹来想吃参的妖物,绝不会只有她一只。”

  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带她回龙骸城,省事省烦恼省后患——这一句,他竟能忍住不说,奇哉奇哉。

  因为知道一说出口,又有人要哀怨地苦着小脸,呜呜地滴落参泪。

  “谁教我们灵参功郊好,物以稀为贵,谁都想抢上一株。”她兴有荣焉地挺高下颚。

  “是呀,真骄傲呐。”他酸溜溜地附和。她以为他在夸奖她吗?他是嫌弃她所带来的困扰!

  “睚眦睚眦,那边在干嘛?”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街道上的新奇事儿给牵引走,把遇上怪姑娘的经历抛到九霄云外。

  睚眦非常佩服她这等善忘本领,应该说,她真像个孩子,哭与笑,来去一阵风,翻脸迅速。睚眦可和她不同,不会将要紧事暂且搁置一旁,只顾玩乐。

  人类城里,当然不可能只有他与她这两只异类,他们能冒充人类混进来,其他妖物同样可以。对妖物来说,灵参是可望却难逮的神奇圣药,太多关于灵参的讹传,将灵参捧得太高,尤胜仙物,诸如吃灵参一根,胜练百年功力;灵参治遍天下百病,死者食之,亦能苏醒的见鬼奇谭……

  传言自是有虚有实,但信者恒信,而且相信的妖物占绝大多数,代表他带着她,停留越久,越可能招人觊觎或争抢。他倒不是担心得应付贪食的大批妖佞,他天生好杀喜斗,有人肯上门供他练力,他乐于爽快接受,只是这株参娃没有自保能力,有个啥万一……

  万一?

  他是质疑自己的武艺吗?!有他在,岂有“万一”?!

  龙子睚眦,若如此浪得虚名,有愧他嗜斗如痴的高傲自满。

  他一定能护住她。

  坚信的念头教他一怔。

  修正,在她入锅煮汤之前,他一定能护住她。

  这想法好像也不是很快意……

  胸口,闷闷的,好像在恼怒着谁做了啥蠢事,动了啥愚念。有股郁抑卡在那里,吞不下,又吐不出。

  “你到底要发呆到什么时候?”参娃的脸,突然凑近他眼前,只差几寸就要撞上他傲挺鼻梁。

  她蹲在他对面,参香乱窜,从他的鼻、他的肤、他的鳞片,敏锐地偷袭进来,侵占他的肺叶、血液和思绪,即使停止呼吸,那道清香,兀自击溃他坚硬鳞甲,排山倒海而来。

  他忽然觉得气恼。

  “你能不能别这么香?!是想宣告全天下这里有株肥美嫩补的参,快快来抓吗?!”

  她被骂得莫名其妙,不懂他干嘛气急败坏,她的香是与生俱来,又不是她能选择要或不要,一时之间只能瞠大眼,无辜地望着他。最后,还是睚眦自觉迁怒于也并不公平,嗓音气虚软化。

  “……我被薰得有些头晕,抱歉。”他抹抹脸,稀罕地低声道歉。

  他确实教她那身香息弄得头昏眼花,才会反常。

  “你嫌我太香就用法术把我变不香呀,你应该做得到吧?还是用那招将人类城所有人的鼻子都变不灵光,如果我不会散出香味,便可以替你省下很多麻烦。”她的参香如此惹恼他,就自己动手消去呀,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人类没有威胁,就算嗅到你的香气也能编个理由骗过去,麻烦的是妖……”实在是很讨厌看到她眉眼嘴角全垮下来的满面愁容,他又不是骂她,也不是气她很香,只是她的香气在他身体里作怪扰乱,加上他自己莫名的悒郁,才会气得吠她,是他不对。“算了,不提这些,你刚刚是看见什么东西,车副很想凑过去的猴急样?”相处时日虽不长,但他已摸透她的脾性,只消话锋稍转,她马上就能恢复一脸灿亮兴奋。

  “那边那边啦!好热闹呢。”她急乎乎拉他起身,前奔数步,指向河岸对面的聚集人潮,万头攒动是碍着他探索目光,不过火红布幌被风狂吹得啪啪声响,上头大大写着“比武”两字,可真顺了睚眦的眼。

  比武,他这辈子最喜欢的,莫过于此事。

  天底下有哪时哪月哪日哪地可以光明正大的打架,还有人在一旁拍手叫好,胜者更能像英雄般接受众人欢呼赞赏?

  就、是、现、在、呀!

  正巧他心情有些躁,不知名的郁闷,来几个替死鬼让他出出气、泄泄愤,有益身心健康。

  睚眦嫌她脚短走得不够快,直接打横抱起她,跃过数尺宽敞的穿城长河,以人类眼中的“绝顶轻功”,腾空飞去。

  到底猴急的人,是谁?

  参娃轻啐,觉得自己刚刚被他白白奚落了。

  此时比武台上,打得汗水淋漓、欲罢不能,谁站到面前就出拳扁谁的爽快男人是谁呀?!

  明明说好是要陪她在人类城玩,帮她满足临死前的心愿,现在玩疯的人根本不是她嘛!

  参娃很不满地坐在台下长板椅,踢蹬腿儿,幸好坐在后方看好戏的姑娘分给她一根红红串糖,比她的人参果大上许多,裹着甜甜发亮的糖蜜,滋味酸甜好吃,让她不至于无聊想睡。

  粉舌吮舔串糖,每回与台上睚眦目光交会,她就用唇形催促“快下来啦”,他挥拳瞬间,也以眼神回她“还没痛快过瘾”。下一眼她再威胁“那我要逃罗”——大好时机,不跑是笨蛋,即便她身上有他系绑的红绳线而不能遁土,至少有机会藏起来让他找不到。他的反应是踹人力道加成,一腿解决与他对战的人类,用行动明白告诉她:“你敢,我会马上逮你回来,到时,后果自负”。

  能有什么后果?绝对是他拎起她,直奔回海底龙骸城,将她下锅料理,硬生生没收他大方赏赐她的这段人类城之行,管她遗不遗憾、甘不甘愿,反正那不关他的事。

  她敢去挑战他的怒气吗?

  敢的话,她此时不会乖乖坐在台下吃串糖,看他野蛮地欺负弱小人类。

  他敢是吃定了她跑不掉,才放心任她离开身边。

  到底还要打多久呀?她想去别处逛呐。

  并不是睚眦搏战的对手与他同样强悍,才会陷入无止尽的格斗拆招,睚眦太强,堂堂龙子哪须使出全力和小小人类互拼?几乎是每个跳上擂台的雄人类都被他两招内打倒,根本没人能和他对上十招,就她来看,把睚眦双手缚绑到背后,他还是有本领打赢。

  睚眦连电击钢刀都没使出来哩,赤手空拳对上雄人类五花八门的各式兵器,碍事的人类布衣褪至腰间绑妥,内藏的青冷薄甲大方展露,鳞片色泽炫丽,覆在愤张纠结的肌体,随之起伏,完全不阻碍睚眦行云流水的动作——那是当然,自己出生时一并带到世间的龙鳞,便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怎可能变成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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