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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阎王 page 3 作者:唐绢

  可是,她又不希望大哥说话。大哥说话,只会逼她,逼她说出她很想说的话,很想表现出的胆小与懦弱。

  那么,她当初何苦壮着胆子,去面对她最害怕的主母与德清氏?

  当她告诉她们,她对自己的兄长根本没有任何感觉的时候,她真的很难受。

  因为连她自己,也对这段感情感到绝望。

  大哥如果知道她是那么的绝望,他会怎么想?

  贵蔚低着头收拾她的包袱,视线又糊了。

  下楼前,贵媛安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她。

  「哥哥现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里会生一颗哭痣。」他指着自己右眼角下,凄凉地笑说:「因为,妳注定要离开哥哥。而哥哥一定,会一辈子为妳而哭。」

  贵蔚屏息,紧紧地抱着包袱。

  「妳也觉得我们肮脏吗?蔚蔚。」他轻问。

  看着大哥那悲伤的眼,贵蔚很想冲口而出,她心里真正的答案。

  但贵媛安没有等她,便下楼,融到了浓浓的茶烟与人声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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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玉心,贵媛安不容易累,却也更不容易入睡。他从没告诉别人,他痛恨在黑夜中张着眼,孤独地等待,等待这个世界苏醒,连贵蔚也不知道。

  因为,那种感受,是会啃人心骨,会让人觉得,死寂的折磨,竟是如此漫长,漫长到使人麻痹,感受不到这段人生的意义。

  尤其在他得到了那么多、爬上那么高位之后。

  所以,贵媛安总要婢女替他准备「冉遗烟」,那是用曝晒干燥后的冉遗鱼制成的熏香。这种鱼出产康州,鱼身蛇头,食之可避恶梦,制成熏香便可助人好眠。

  自从去年出任特使,离开穰原,他使用熏香的量便越来越大。

  婢女端来那只青瓷莲花香炉,让贵媛安试闻,他不悦地扬手。「不浓。」

  婢女一愣,解释。「侯爷,我们是用您在牡国时的量……」

  「侯爷要妳们添,妳们就添,多说什么?还不快去。」

  此时德清氏责备的声音响起,婢女慌慌地退下。

  贵媛安回身瞥了她一眼。

  她来到他身后,替他解开发辫,手指伸进他那浓黑的发丝,一下一下地爬网。

  贵媛安的面前立着一面铜镜,他斜眼看着铜镜,铜镜里的德清氏正在对他笑。

  「媛安,今晚,还是睡不着吗?」她笑得温婉。

  贵媛安冷哼一声,手摸抚着那羊脂玉扳指。他知道,那是一种包装过的嘲笑。

  德清氏的指伸得更深,摸上他的脖颈。她的声音又柔柔地响起。「妹妹要出嫁了,不开心吗?」

  贵媛安身体一僵。德清氏发现他的脖颈硬了,笑出了声。

  「对你们的事,我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靠上贵媛安的耳朵,轻说:「我的报酬,也该给我了吧?嗯?」

  贵媛安终于回过身,瞪着她。

  德清氏还是微笑,甚至伸出手,去摸揉着他右眼角下的哭痣。

  「你知道外头怎么传吗?他们说你好色,不但不孝不义,还冷着助你事业有成的妻子不理。听我兄长说,这次在朝上,很多人打着树正纲纪的名义,上奏反对你接大宰相。毕竟,禁国不要一个逆伦的宰相啊!还好我父亲极力澄清,否则……」

  贵媛安泠冷地打断她:「想跟我讨谢礼吗?」

  「你说呢?媛安。」她笑瞇着眼。

  「妳嫁给我,就只是为了这半颗心?」他斜着嘴角。

  德清氏没反对。

  他嗤笑。「妳的人生,真不值钱。」

  德清氏呵笑。「我那可爱的小姑,接近她大哥,也不正是为了这个?」

  忽然,她趴上贵媛安的背,手大胆地往前探,用力抓弄他的胸腹。「还是,为她大哥这么诱人的脸孔与身体呢?」

  贵媛安偏头,睨着她。「那妳呢?」

  「当然,都有。」像是挑衅的,她把气喷在他脸上。

  贵媛安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她攫起,往里间走,毫不疼惜的把她摔在床上。他脱了彼此的衣,压上她,咬牙道:「我告诉妳,妳要的一切,贵蔚都不屑要。」

  德清氏的脸上,终于没了那虚假的笑。

  贵媛安笑得放肆。「妳不过是在捡贵蔚不要的东西。」

  不知为何,他在说这话时,心很酸。

  想起那个把自己锁在破陋院落里,背对着门,就着那随时都会被夜风扑灭的烛火,低头捏着陶土的女孩,他的笑变苦了。

  而再过不久,她更是别人的妻子了——

  第2章(1)

  白露月,天气渐凉。黄历上写道,廿日,是适宜嫁娶的吉日。

  穰原城北,有求如山环绕,山下有一近圆的大湖相邻,穰原人称它为长命渊。

  求如山上,为朝政中枢与皇族禁宫所在,因此该区管禁严格,没有鱼符或通行牙牌者,无法进出。

  而宜国堂建于长命渊畔,是国办的大会馆。平日,除了人京官员于此住宿歇息外,也提供高阶京官应酬、庆贺的场地与饮食。

  在朝有权势、有地位的京官,如遇喜事,一般皆会委托宜国堂筹办。此处场地大、菜肴好,气派十足,总使人有面子。贵蔚的婚礼,也在「宜国堂」举行。

  贵蔚的丈夫,单胡,任职磨勘京朝官院的东知院,总管全朝文官升迁之事,官拜正三品文阶。而她出身于涛澜侯家,又像今朝都堂大宰相贵媛安的亲妹。这两家人的亲事,宜国堂自是备办得隆重豪华。

  这场士侯派与武侯派联姻的大婚礼,在黄昏时举行,宴请百桌贵人。

  申时末,一身藏青礼服的贵媛安,已坐上马车前往。他看着沿途植在樟篷大街上的樟树树影,映着昏黄的薄光,一晃一晃地往后头流去。

  难得的,他觉得有些累了,有些想睡了。他想,大概是因为难过这种情绪,消耗了他的精力,让他不用依靠冉遗烟与酒,也能感到疲惫而入睡。

  他闭上了眼睛,渐渐的,他脑海里听到了一段唱小曲的低吟。

  然后,模模糊糊的,他好像闻到了丽台茶号的茶香,好像看到了他面前正窝着一个女孩,低头专注地为她手里的陶俑上彩。在梦里,他笑了。这女孩,不论带她上哪儿,她的手总停不下,喜欢捏捏画画的。

  贵媛安笑问她。「蔚蔚想不想吃茶粿?」

  贵蔚抬头,很灿烂地笑了。「好,大哥。」贵媛安便向伙计要了一份糖茶粿与滚另一壶新茶。

  贵蔚一见她爱的点心上桌,就伸出满是油彩的手要去抓来吃。

  贵媛安快一步抓住她的手,宠溺地说:「又像个孩子。」他取来茶伙计附上的温毛巾,细细地给贵蔚擦手。「擦净了,再吃东西。」

  「好。」贵蔚红着脸笑。

  擦手后,贵媛安又替她把茶粿划成入口的大小,才将盘子推到她面前。他怕贵蔚吃到爱吃的东西,会吃得急,粿太黏,哽到就不好了。

  他又闭上眼,继续听这有康州都庆腔的小曲。这唱小曲的人,是丽台茶号为要讨好他,特别请来的。由于涛澜侯的封地在康州都庆,他小时生活在那儿,对家乡的方言自有一种亲切的喜爱。

  心爱的人,与家乡方言的陪伴,是他唯一贪恋的时刻。

  然后,他发现贵蔚正认真地打量他。她说:「大哥,我最近在想一件事。」

  他微笑,让她说。

  「大哥,你幸福吗?」

  贵媛安露出疑惑,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问。

  「我在想,幸福是什么?」贵蔚说:「然后也在想,自己能不能得到。」

  她看上他的眼,很真心地这么说。「不过,大哥应该很幸福。」

  「为什么会这么想?」贵媛安呵笑。

  「因为大哥得到的东西很多。」她说:「能够完全拥有一个东西,应该就是幸福,所以大哥很幸福。」

  「不对。」贵媛安却摇头,说:「我告诉妳,要得到对的东西,才会幸福。」

  「对的东西?」贵蔚歪着头。

  「要对的东西。懂吗?」贵媛安深深地看着她。

  贵蔚想了一下,笑开了嘴。「那么,我比大哥幸福。」

  贵媛安好奇。「怎么说?」

  贵蔚很直切地说:「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只拥有大哥,那就是对的东西,所以我很幸福。」

  「是吗?」对这直率,贵媛安笑开了嘴。

  他很高兴,他记得,那是他那一年听过最让自己快乐的话。

  原来,在他的人生中,也有一个喜字的。

  见他笑得开心,贵蔚也害羞地红了脸。这里没其他人,只有他俩,她才敢怯怯地伸出手,摸上哥哥的大掌。

  贵媛安还记得,难得看到她那么主动地亲近他,他的心有多么雀跃。

  贵蔚小声地说:「我也希望大哥能快点找到那对的东西,我要大哥幸福……」

  我要大哥幸福……

  要幸福……

  贵媛安的掌反了过来,想要握住那温温软软的小手——

  「侯爷!侯爷!侯爷——」忽然冒出这连声呼唤,将贵媛安叫醒。

  他半张着眼,瞪着那唤他的车伏与接待的仆役。

  他们被这一瞪,有点结巴了。「不、好意思,宜国、国堂到了。」

  他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今天累,不想多计较。

  下了马车,他抬眼,看着这伫立在薄暮中的宏伟大堂。

  他看着好久、好久,眼神都变得肃杀。车扶与仆役在一旁,不敢吭一声。

  那眼神,好像在看仇敌似的。没错,这座宜国堂,是禁钢他幸福的仇敌——

  他冷笑一声,往那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大府门跨去。

  他要毁掉,这份禁锢。因为,他也找到那个对的东西了。

  并且,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他决定——现在,他就要握住那双温软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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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蔚永远记得那幕景——第一次有人和她说话。他便是贵媛安。

  「蔚么,妳在捏什么?」他在亭子外头,看着她,轻轻地问。

  贵蔚是受宠若惊的,她看到她大哥后头还候着一群要跟他论事的同僚,他却停下他繁忙的脚步,同她说话。

  在这个家,没有人会同她说话的,因为她是已逝的老主人收养回来的孤女,讨不得主母朱丽氏的喜,连仆役也不大理睬她。她十四岁,不过在这个家待了半年,就都读通了这些人的嘴脸,很清楚自己该待的地方,就是一个寂寞安静的角落,塑她的陶。用土,塑出一个个属于自己的朋友与亲人。

  因为太认分了,所以当贵媛安这么问她时,她当下说不出话,只是看着这不常在府里、有点陌生的大哥。

  被这样瞪看,贵媛安不以为意,上了亭子,端起她刚塑好的一只妇俑端详,又看了看桌上其他在玩耍、追逐的小童俑,对她笑了。

  「这是他们的娘亲吗?」贵蔚好久才点头。

  「他们有亲爹吗?」贵蔚好久才举起手,给贵媛安看她还未塑完的男俑。

  「他们有家吗?」贵蔚一愣,摇摇头。

  「塑个四合院吧!蔚么。」他放下陶俑,转身要走了,亭外好多人在等他。

  可贵蔚又看他回过身,对她微笑。

  「不过,记得,家不要做得太大,别像这里。」他儿:「孩子的厢房与爹娘的堂屋靠近些,这家人才会亲密,不会寂寞。」

  那一刻,贵蔚马上点头。看着众人簇拥大哥离去的身影,她觉得心底充实了。

  在这个家,寂寞的人,不只是她。

  从此,贵蔚的视线总是追着这个大哥。她想把这个大哥的身影牢牢记在心中。

  他总带着笑,长长的浏海遮去他的眉,加上那颗好媚的痣,使他的面目和润,老使外人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人,而忽略了他眼中的情绪。

  可是,不管他在生气,还是在难过,很神奇的,贵蔚都能知道。

  就像那年,贵媛安即将出使戌州安抚使司那一次。

  主母、亲戚、同僚,极力反对他出任这个官职。戍州与东方大国牡国邻接,常有交战,且天灾不断,土地贫瘠,大批戌州难民涌入京畿,造成朝廷困扰。可这官办得好,没什么值得称颂,升不了大官。办不好,连自身世袭的爵位都会被削去。主母朱丽氏认为她儿子才承继涛澜侯不到十年,根基不稳,死活都不答应他接,甚至叫来一票亲戚、同僚,共劝贵媛安打消这念头。

  在众人纷闹的劝阻声后,却还是换来贵媛安的一句——

  「我会上职。」他坚定地说,脸色很冷。「不会改变。」

  贵蔚在一旁注意着她的大哥。她大哥生气时,眼睛会斜一边,绝不看人。戴着羊脂玉扳指的手,还会一直敲着桌。另一手则抵着嘴,不让人看到他下垮的嘴角。

  那一次,贵蔚还看到了另一种情绪在她大哥脸上,是难过。

  没有征象的,她就是觉得她大哥在难过。没有人懂他的心,没有人懂他想济世的抱负。寂寞在蚕食他,孤独在伤害他,他需要一个懂他的人,去陪伴他,替他消除这酸苦……

  贵蔚站了起来,做了她这一生中最大胆的事。她大声地说:「我支持大哥!」

  她的声音压过了众人,现场鸦雀无声了;她的声音让主母朱丽氏,露出了惊讶与厌恶的表情;她的声音,更让贵媛安抬起头,正视她,注视她,好久好久。

  她看到那样的眼神,没有生气了,没有难过了,她好高兴,又说:「大哥是要去救人的,是好事,我支持大哥去!」

  贵媛安笑了,眼睛放柔了。那像是一个寂寞的人在找到知己时,想要感谢、想要珍惜的眼神。

  最后,众人抵不过贵媛安的固执。

  他出任戌州安抚使司一年,成功抵制牡国入侵,安顿了戌州难民,而穰原也恢复了宁静整洁的面貌。消息传回,举朝上下欢腾不已。

  「谢谢妳,蔚蔚。」还记得离开京畿前,贵媛安曾对她说:「有妳那句话,哥哥不寂寞。」他的大手,轻轻柔案地摸着她的脸颊。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蔚蔚,不像其他人叫她蔚么了。蔚蔚,好亲昵的呼唤。

  那一年,即使贵媛安不在府邸,贵蔚还是过得很充实,很幸福。

  她忘了,名义上,贵媛安是她的大哥,她是他的妹妹。

  然后,当他功成名就的回来时,他与一名女子成亲了,这个女子是可以为涛澜侯家带来利益的人,是主母朱丽氏亲自挑选的。

  看着主母那精锐的算计眼光,她也在等,自己可以为这个家带来利益的一天。

  这天,到来了。今天,便是她与那东知院单胡结亲的日子。

  今早,她一边被梳妆打扮,一边被教导,该如何在这样大的礼仪场合上表现得宜。她知道,在整场宴席上,最高潮的便是那场「谢亲仪」,她与单胡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双方的父母下跪拜谢他们的养育之恩。禁国贵为重礼之邦,越是位高权重者,更该执守礼教,作为天下楷模。因此这三跪九叩之礼,是绝对不可马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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